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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南之路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易经

 

 


 

你知道世界上比向女神表白更难的事情吗?

向女神提分手……

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怀疑人生的行为,施动方要不停地给自己这么做的理由,一千个一万个都不够;

同时,给对方的这个理由更重要,否则要么显得不够坚决,要么对方的自尊可是伤不起的。

而且,这样的理由,只需要一个且唯一一个,千万不要有第二个。

好吧,在投行提辞职也是类似的,完完全全类似。

在投行浸淫十年之后,一方面你会觉得“我是个投行人”,自觉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另一方面你也会觉得“我除了投行别的大抵是做不了了”,于是觉得披星戴月何尝不是朝云暮雨,高昂的外表下灵魂经常自忖名不副实。

所以,说服自己离开这里的理由,一个是不够的,一百个也未见得够。

上了飞机就是商务舱伺候、下了飞机就是商务车接驳的旅程,忙忙碌碌的攒了一张白金卡,又在朝终身白金卡努力而没事找事地奔波中……

早晨是慌乱而淡定的咖啡,而中午永远是三明治伴随的匆忙会议,晚上精致的商务宴请一半心情是放松一半心情还是期待客户的签单……

还有就是彻夜不眠的加班,24小时的待命,你会发现工作越来越不会占用你的私人时间,因为你不再有私人时间,但你发现自己也不再会被锁在什么事情上,反而越忙越自由……

就是这么一种生活,精致、高尚、说话加免责条款……

性价比真高。

那为什么离开呢?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这是我最初从东升大学拉着七个箱子远渡香港想要的生活吗?

“不”字说不出口。

因为我看到美国最牛的投影仪技术因为我们的努力而被中国企业家收购并开始拓展到手机拍照技术;

因为我看到中国企业收购的海洋工程能力在中国南海开始大展宏图;

因为我看到中国的高铁用上在欧洲华商控股企业生产的车轮走在亚欧大陆的动脉上……

时代洪流奔涌而来,我的确是在现场。

当我拒绝了性价比这样高的生活,我明白,未来是什么。

不过,我的老板不见了,我的团队靠边站,我的未来会是怎么样?

我倦了,我想简简单单地,做一点自己的事情了。

那就把话说得简简单单地,好聚好散吧。

Leo的办公室在这一层的最里面,高层办公室里唯一不靠海的。

门虚掩着,敲开了,他抬起头,眼睛里淡淡的血丝。

Leo,我关于个人的一点想法,想和您汇报一下。——我想辞职。”

“你也想辞职了?为什么?”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嗯。”Leo揉揉脸,说。

郭柯等待着“嗯”的后续,在一个世纪的沉默之后,Leo说,

“好吧,如果有一天你想回来,而我还在,随时欢迎回来。”

郭柯点点头,往门外走的时候,Leo幽幽地说,

“其实干这行越久越不容易下决心离开,你下了这个决心我还挺佩服你的。”


 

 

十年征程不下马,厚土沉沙没铁甲。

把酒红尘复红颜,一梦南柯归白发。

自由,呵,自由!

郭柯一身轻松地走出怡华银行的那一瞬间,是如释重负的。

自由了。

郭柯沿着皇后大道中走了半晌,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仿佛有种得道者面对求道者的优越感。

他从汇丰银行处过马路,到太子大厦,仿佛想起什么,信步到泰兴餐厅,点了一份双拼饭,端到靠海一侧的桌子上,面海而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到这里,只是他觉得想到这里坐坐。

当年那个手脚麻利的富家女孩Ann,曾经是这间店的主人;现在已经嫁做人妇了吧,估计不会在这亲自管这爿店了。

而当年来这里吃饭的前夜,好兄弟Allen连续加班晕倒,慌乱悲伤的宁彩,仗义出手的Alan,淡定缜密的Tracy……曾几何时,他们都不在这栋楼里工作了,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都会离开的,没有不散的筵席。郭柯的心里突然涌上一浪一浪的悲凉。

他突然意识到,在那栋楼、那层大厅、那扇落地窗里,还在闪烁的灯光,灯光下加班加点苦熬的人群,从今天开始,就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十年来,在这样加班的灯光下,他和那些并肩作战的同事情同手足,他和谭墨、Teresa亦师亦友,这里有他收获的友情,也有他错过的爱情。

从此时此刻开始,他和这样一个地方就没有关系了。

这是一种切割,和过去工作的辛苦切割,和过去成功的荣耀切割,和过去财富的积累切割。

也许他还可以再回去,再回去过一样的生活;或者再找一家投行,过类似的生活。

但不一样了,那个伴随他成长的时代已经挥手从兹去了,那个重铸他生活的时代已经逝者如斯夫了。

人,已经不能再踏进同一条河流了。

郭柯坐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双拼在碗里冷冷的。

一个肩膀坐到他旁边,有意无意地蹭到他的肩。

“偏巧我正好回来这家店,偏巧我听说你辞职了。”

“嗯。”

“中环虽好,不是久呆之地。也好,重新来过,你会做一点让你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不知道,也许会。我想重新找寻意义,让我更有意义的事情。”

“真好,是时候重新找寻意义了,希望你的重新找寻,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不一样,一点新意。”

“谢谢。”郭柯扭过头,他想谢谢Ann对他的鼓励。

人来人往,在那形色匆匆中间,哪里有Ann的影子。


 

 

香港这座城市,熟悉而又陌生。

郭柯在去杏花村的地铁上,心里感慨万千。住在这里的十年,几乎就是往返于西环和中环的十年,而地图上很多地方对郭柯来讲依旧陌生。

比如吃过盆菜,但没有去过元朗;

比如去过深圳,但每次都只是路过上水;

比如来过杏花村,但没有去龙脊“行山”。

今天,郭柯来“行山”,这也算是他在香港十年的第一次“行山”。

本来是谭墨叫他来的,来了却不想二十多个人一起行山,而且都是东升或者西溪的校友。他们戴着墨镜,穿着长袖长裤,拄着登山杖,装备齐全,一看就是常客。

大家唏嘘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沿着平缓的山路拾阶而上。不断地穿过树丛,树木茂密,阳光明媚。

前半段二十多个人都走在一起,20分钟后逐渐便因为交谈或者体力的原因,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郭柯没有找任何人,他跟在谭墨身后,心里却想的是自己的事情。

翻过一个唯一的陡坡之后,就豁然开朗,面前已然是一片开阔的海域,坡下海滩上还有烧烤的痕迹。

郭柯站在陡坡上,看着海天一线,心里突然想起了曹操的《观沧海》: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然后心里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天地如此之大,真应该驾长车,御甲兵,驰骋山河,做一番事业啊!

这么一想,便觉得自己选择离开的只是一个阁间里的小工作,也不觉遗憾了。

谭墨看到他远眺海域,便指指右手方向极目所在,“那片面对大浪湾的房子,就是当年Robert住的地方。”

Robert!”郭柯扭头问道,“他最近怎么样?”

“爽的很,”谭墨笑笑,“主导察哈尔政府管理学院的日常工作,给政府培养技术官僚,终于算是在报效祖国了。”

“那真是遂他心愿了。”郭柯点点头。

再往前走,郭柯看到了CindyPeter两个人手挽着手,正想打招呼,两个人已经先打招呼了。

“正觉得你们俩合适呢,便听说你们俩到一起了。”郭柯笑笑说。

“都是吃货,都是吃货。”Cindy也笑着说,“我们俩在策划一个吃货的app,你到时也捧捧场啊!”

“太牛了,这真是有盼头,也不辜负你们俩热爱美食的威名。”

“切,还威名,就是‘臭名昭著’罢了。不过Peter和我要做的app还真的有意思,绝对能打败Openrice!你拭目以待咯,你们都拭目以待咯!”Cindy对周围一帮人都翘着食指要大家拭目以待,大家便大笑起哄。

又往前走了几分钟,人们又散了,有的去烧烤,有的去骑单车,有的去沙滩上租躺椅,Cindy随意问了一句,“你最近有回北京吗?”

郭柯笑笑,当年从北京来的一大票年轻人,即使是Cindy这样视香港如第二家乡决意扎根于此的,说起北京,也是用“回”这个字。

“回过。”郭柯点点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故作随意地说,“不过没来得及和Color见面。你最近和她有联系吗?”

“她过的不错,比去年要好。”Cindy说,“她后来回过香港,我们匆匆聚了一次,她在搞一个基金,我觉得比她做投行的时候心情好一点。”

郭柯“哦”了一声,然后大家便心照不宣地把话题停在这个地方了。


 

 

郭柯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到北京了,这次是因为Tracy投资的电影项目第一部开拍。趁电影行业火爆,Tracy等不及电影上映,而是选择开拍就大张旗鼓。

作为项目的财务顾问,郭柯本不愿意露面的,但Tracy执意要他来参加亮亮相,郭柯只好从命。一见面,郭柯就苦笑道,“不太合适吧,作投行的都是要低调。”

“低调?低调做什么?”Tracy剑眉一挑,“一百分的才气就要配上一百分的名气,有什么可低调的。拜托,你是新世纪的投行家,不是还拿着对开大白纸边写边给客户比划的1970年代老古董。”

发布会选择了北京最大的禧年影院,旁边就是北京最大的禧年广场和禧年四季酒店。三个巨大的建筑构成了北京最奇特的建筑群,据说从高空俯视,这个建筑群呈现的是龟鹤延年的形状。

郭柯见到了很多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和久闻大名的新朋友。James Brown对他的到来十分高兴,和他多次捧杯,感谢他促成此次合作的不懈努力,郭柯心里不住沾沾自喜,两个人聊了很多当初底特律一别之后的经历。

万柳也参加了发布会。江湖人称“柳公子”的万柳是当今富二代里的一朵奇葩,一方面特立独行,放浪形骸,但另一方面仗义疏财,很多不假思索的风投项目,最终都以成功退出而知名。

不过万柳看上去还是很谦虚平易的,只是他匆匆而来,讲了两句话就匆匆而走。

发布会结束的时候,Tracy和郭柯往外走,她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辞职了?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还好,晃悠着。怡华后来的项目团队服务的怎么样?”

“切,William安排了一个小姑娘Chloe,基本策略就是贴,热情洋溢地贴。”Tracy扭头看看郭柯,“我下一步的目标是要收购手游公司了,你建议我继续让怡华帮我看标的吗?你要帮我这个忙,我就不找他们了。”

“那还是给怡华做吧。”郭柯摇摇头,“我和老东家就不抢生意了,这一段我的主要任务是休息。”

“也好,”Tracy点点头,“你休息好了告诉我,我这边一堆事情指着能干的人做呢。”

两个人正好走过禧年四季酒店,郭柯抬头猛然看到条幅上写“诚讯集团香港上市庆祝仪式”,便指指,“倒是有所耳闻,只是怡华撤的早,和我们没关系了。”

“和我也没关系了。”Tracy笑笑。

正说着,禧年四季酒店走出一堆人,中间簇拥着的正是于远,一辆劳斯莱斯开到酒店门口,于远正要上车,不想看到了Tracy和郭柯。

Tracy轻轻用指尖扶了扶郭柯的肩膀,冲于远笑笑。于远用手搭在车篷,示意一位女士上车,便也冲Tracy和郭柯点头笑笑。

“本来听说他们选的是万达索菲特酒店,不想最后还是选到禧年四季酒店了。世界说大也不大啊。”Tracy讪笑道。

“嗯。”郭柯也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

“你应该在北京多待待,老窦他们要搞一个创业选拔大赛,我觉得你可以做评委,上上镜,也接接地气。”

“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做评委何德何能啊。”

“道理可不是这样的。”Tracy说道,“你以后不管要做什么,在开始下一个工作之前,你的身份都是怡华银行董事,这个过期名片不少场合唬人够用了。”

“那我想想。”郭柯说。

“大浪淘沙,哪容得你多想。”Tracy笑笑,拿起电话给老窦拨了过去。

郭柯心里其实倒是对于远同行的女士念念不忘,自始至终她的脸都没有朝向郭柯,所以郭柯看不到她的真面目。可是她的身形,袅娜欲飞,端的是熟悉而又模糊。


 

 

走进了东升大学的百年大讲堂,一股创业精神的热浪就扑面而来。郭柯不由地向后退了两步。

闪烁着广告和海报的大屏幕首先扑面而来,其次是分成了四个方阵的观众席已然是座无虚席,在人山人海之中能看到不少加油助威的宣传板。

这是一种强烈反差的角色倒置,本来以为来这里做评委是看别人竞争,可是走进巨大穹顶下的大讲堂,反倒感到自己是斗兽场里的角斗士。

习惯了四周耀眼的光亮之后,才能仔细辨认出观众席上的面孔,并不只是整齐划一的学生,有和自己同龄的人,也有更年长的人,还有外国人。

那人浪汇聚成的音浪,在郭柯的耳朵里不啻万马奔腾,郭柯心里暗想,万马奔腾而不是马万齐喑,可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好时候!

他的视线努力地跨越满场,寻找熟悉的面孔,却不觉眼前突然多出一个手掌晃来晃去,这才定睛一看。

余茜一身工装,英姿飒爽地站在他面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早有听说郭大投行家莅临我们创业大赛的现场,欢迎欢迎!”

“我还在想,老窦的大手笔,肯定有余总的参与,果然果然。”郭柯也笑道,说完不自觉地紧了紧领带。

“别,太紧了不好。”余茜摆摆手,“你穿的太正式了,一会儿和气氛不搭。”她抬起手,帮郭柯把领带扣松了松,往后退了一步,歪头看看,又说,“你把西服脱了吧,你今天这身粉衬衣挺好,你把袖子絻起来。”

“这样不正式吧?”郭柯一边脱西服一边说。

“你那是朝阳范,咱们这里是海淀的地盘。在这里,你打扮得像乔布斯那样,才有人追捧你。”

“好吧。”郭柯笑笑,“还真得入乡随俗。”

“切,说的好像你第一次来这里似的。”

开场以后,老窦先上台讲了几句话,郭柯这才搞清楚这次创业大赛的背景。iClub这次是和市政府合办的,专门为了启动未来市属的创业孵化产业园选择好项目,为此产业园和创业大赛,iClub和政府分别专门投资15个亿作为种子基金。

比赛的具体形式是在海选过程中,创业团队依次向评委们展示商业计划,评委可以提问和点评。

在海选结束之后,评委两两分组,一共分成四组,组内商定后选择一个创业团队入围。

在未来的一个月内,两位评委和创业团队进一步论证创业的商业计划,并重新改进展示计划。

最后在最终对决一轮,创业团队重新进行展示,四组评委中没有关联的三组评委进行点评,最后决出最佳创业团队。

评委都是投资界形形色色背景的资深人士,郭柯坐在其中还显得有点年轻。他仔细瞄了瞄其他的评委,暗暗权衡应该找谁作评委组的拍档。

正在踌躇之间,老窦的电话响了,听着“好一朵茉莉花”的旋律,郭柯还自忖手机铃声从来就不打开是个好习惯,却见老窦接完电话冲余茜摆摆手,自己就站起身走了。

余茜一身工装地跑上台,坐在老窦的座位上,把自己的名牌换上桌子,还冲郭柯笑笑。

主持人扶了扶耳脉,貌似后台给了他什么指示,他沉吟了一下,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消息,窦总原计划是要全程参与本次创业大赛的评委工作的,但因为他刚刚接到通知,要随同国家领导人出访德国调研工业4.0的课题,因此只好忍痛割爱,把这评委工作委托给iClub的美女专家高管余茜余总。让我们欢迎余总!”

余茜站起身来向全场挥手致意,郭柯抬起头看着余茜瘦小的身影,在镁光灯下显得高挑而自信。


 

 

第一个创业团队都是大学生,他们基于东升大学材料系设计的一种生态涂料,希望创业作一家环保建筑涂料公司。郭柯对产品很感兴趣,作为商学院出来的理科生,他一直对工科的科研成果特别敬仰和好奇,因此问了几个有关的问题。

不过其他几个评委不感兴趣,因为大学生们对科研成果的功课做的足,但在商业模式上没有下功夫,所以如果考虑生产的投入,初期投资过大,这个问题影响了他们项目的吸引力。

后面几个项目都是一些互联网创新的项目,郭柯听了头几个以后发现题材大同小异,而且创业团队跟打了鸡血一样豪情万丈,但商业计划怎么操作却语焉不详,渐渐有点兴趣阑珊。

直到有一个创业团队讲了一个叫“饿”的商业计划,是通过线上的平台把线下早餐供应通过物流系统组织起来,郭柯来了兴趣,因为这个和他之前考虑过的O2O概念很类似,他就认真听了一遍,还问了几个问题。

然后他发现对面的余茜不停地冲他使眼色,他心里没明白眼色的意思,但是心想余茜自有她的道理,于是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就停了。

余茜倒还是挺热心,后面的几个项目,郭柯都不太有兴趣的,余茜都问了一大堆问题,还和别的评委竞相给项目团队很高的评价。

我还真是落伍了,你看余茜看好的项目都是这个样子的,充满了新世代的格调,我也看不懂,郭柯暗想。

后面又来了一个创业团队,是做互联网金融的,题材当然是好题材的,不过团队一直没有说清楚自己的项目端和资金端的资源怎么来的,大家眉头都皱得很紧。最后团队负责人看大家的热度降下来,就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们的天使轮已经拿到了5个亿的投资,投资人的态度应该能说明对我们项目的肯定吧。”

场内一片大哗,当然是不少人是觉得项目亮点语焉不详,但很多人是被这个大额的天使轮投资震惊了,震惊之余还有点艳羡。要知道,在场有些评委管理的风投也不过就是5个亿的规模啊。

郭柯皱皱眉头,他觉得这是一个很不好的气氛。在他心目中,创业应该是踏踏实实把事情做了,至于拿到投资者的投资,这只能说是一个创业的开始,拿这个来说服自己项目好,应该还是不够的吧?

不过他立刻明白,他要针对的其实不是这几个年轻人,他想说的话是对全场人说的。

“以前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年级里最资深的物理老师是一位扫地僧级别的高手,他出的考卷往往连年级前50名的学生也不一定能答得完。而年级前50名的同学都会在所谓第一考场考试,因此彼此答题的速度其实相互清楚的很。”郭柯拿起话筒随意地说了这么几句话。

“那个年龄正是顽皮的年龄,手快的同学做完考卷的第一面翻到第二面的声音,往往对手慢的同学形成巨大的震慑;因此后来,手快的同学翻考卷的声音便格外的大,再后来甚至有人第一面还没有答完就先大声地翻面看看,还往往有人响应。”

场地里开始有人大笑,这种事情在东升大学校园里讲还真是很容易有共鸣。

“但是有一年,一位手很慢的同学拿了年级物理考试唯一的满分,尽管那年的题非常难。”郭柯深沉地说,“我忘不了他在考场里此起彼伏的翻考卷声音中,脸色变得惨白;但是最后他顶住了心理压力,赢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别人没答完考卷时作出自己答完了的声势,是非常不成熟甚至不善良的行为。而给我更宝贵的一课是,别管别人做的怎么样,把自己的考卷答好是最重要的。”

郭柯指指台上的创业团队,“你们的确是天之骄子,能够在天使轮拿到这么大额的投资,绝对是受人眷顾;但这只是你们答卷的开始,你们要答一张漂亮的答卷,还要有更多的努力去付出。而且,开头受到的眷顾越大,后面需要的努力就越大。”

“今天坐在这里的没有笨人,”郭柯最后结语说,“可是我却特别怀念那种不计成本不计回报的笨笨的精神。我们要做成一点事情,哪怕是很小很小的事情,聪明固然重要,但笨笨的精神,其实更需要。”

场里很多人站起身来给郭柯鼓掌,郭柯站起身鞠了一个躬,点点头,安静地坐下来。

 

 

 

 

第一天的海选连着搞了两天,八个评委到最后听到谁说话音调高一点都赶紧捂耳朵。会议主办方决定给大家放一天假,隔天对入围团队作选拔。

余茜主动表达慷慨,要请郭柯吃饭,郭柯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车上了四环一路坦途,不久就开到金地广场,余茜泊了车,指了指楼上的招牌,“云海肴,北京最火的云南菜。你可以吃的哈?”

“当然当然。”郭柯笑笑,“云南菜在香港也不多,正好新鲜。”

“最新鲜的还不是这个,”余茜摆摆手,“这个连锁菜馆是几个比我们还年轻的年轻人创立的,一创立就快速地把店铺开,简直形成一种现象。”

“牛,真牛。”郭柯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靠窗的座位,郭柯看着余茜熟稔地点着菜,暗想如果说北京是一片汪洋大海,余茜在这片海里的随心所欲和乐在其中,真是令人羡慕。

如果有一天余茜到了香港,我能有这份淡定的心境招待她吗?郭柯不由地想,想到自己都失笑了,是啊,我在香港现在连工作都没有了呢。而且余茜是到过香港的,还是自己刚刚回到香港开始正式工作找房子的时候,回忆起当时和余茜告别时的情景,郭柯还有一丝丝羞愧。那时还是只知故交,却不识香港的滋味啊。

那如果当时自己也留在了北京呢?我会不会把自己的生活经营的这么有声有色呢?我会不会在好似汪洋大海一样的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一爿位置呢?

正在发呆时,余茜拿手在郭柯眼前晃晃,“菜来了,开吃吧。”

郭柯一看,真是很新鲜的一桌菜。清炒板蓝根、洋芋泥、过桥米线等等,一桌子美食,把两个人隔在一片香气的氤氲之中。

“创始人团队里有个朋友,江湖人称‘小户行’,我们以前还认识。后来突然有一天就决定下海创业,你看这店做的是不是风风火火?要不是我提前预定了,还真没有座位。”余茜拿筷子一边缠板蓝根一边说。

“你在北京朋友真多。”郭柯说,“我觉得我在香港,除了投行、律师和会计师,就不认识其他朋友。而且认识的朋友也大多是东升和西溪的校友。你在北京,有着三教九流的朋友。”

“怎么着?挤兑我交友不慎是吗?”余茜玩笑道,“毕业了你们一大堆牛人,要么就出国不回来,要么就挂职到天涯海角,我留在北京,和其他同学离得又远,只好多交朋友是不是?而且,”她喝了一口酸角汁,“我的这些三教九流的朋友,其实都是从投行和咨询转行过去的。过去几年,大家都在捣腾,寻找自己人生的新变化。”

郭柯点点头,“我觉得北京这几年的确大家变化比较大,都在做以前从来想不到的事情。”

“你怎么样啊?听说你辞职了?”余茜问道。

“我啊,其实没想好。”郭柯说,“我其实还挺想在香港多工作几年。另外可能做私募,或者可能继续做投行?我也没想好。”

“嗯。”余茜点点头,“走一步看一步吧。”她突然转移了话题,“对了,我准备选‘饿’这个创业团队,你是不是也感兴趣?”

“我是感兴趣啊,看你给我眼色不让我问问题。”

“我怕别人也感兴趣啊,越是感兴趣越不问问题。那咱们俩就一组了。”余茜笑笑,“应该能抢得上这个团队。”

“一言为定。”郭柯点点头。

吃完饭两个人走出餐厅时,余茜指指Zara,“你跟我看看衣服吧。”

跟你看看衣服?郭柯心里想,好久没有陪女生逛过街了……

 


 

 

奇怪的是余茜在Zara店也没有看女生的衣服,而是径直走到男装的一层,绕场一周看完,又回头端详了郭柯一会。

“怎么了?我嘴角还有油吗?”郭柯笑笑。

“我给你推荐几身衣服。”余茜晃晃食指,她很果断地从衣架上拿起几件衣服。

郭柯一看,一件是带着假领子的休闲衬衣,一件是浅绿色的水洗布裤子,还有一双很休闲的橙色皮鞋。

“这风格太不是我的了吧?”郭柯皱皱眉头,“我穿西装穿惯了……”

“我知道你这身西服得值个万八千的,可是你最近是在海淀做评委,过于正式的服装让人对你有距离感。”余茜拿起衣服放在郭柯身上比划,还在镜子里指给他看,“你看,这多棒,让人一看就是年轻有为的青年导师,朝气蓬勃。”

郭柯笑笑,心里正犹豫,余茜撇撇嘴,“怎么着,还等着我给你刷卡买啊?”

那当然是不能等着人家女孩子给刷卡了,郭柯忙拿起衣服去结账。结账回来看到余茜喜笑颜开地看着自己,仿佛完成了一个不世的成就。

“真好,你总算来罗马人的地盘,就按罗马人的穿着了。”

“听余总的话,入乡随俗啦。”

“对了,你在北京住在哪里?”余茜又问道。

“我就住在万豪,离这里不远。”郭柯说。

“那也好,明天我再来接你,也顺路。”余茜说,“我住在从这里到四环外面不远,开车过来很方便。”

两个人从金地中心就分开了,拿着几身新衣服,郭柯还挺百感交集。他看着手里的衣服,思考着余茜说的话,心想,明天还得打扮得像个花样美少年呢,哈哈。

路上走着,就接到了高明的电话,郭柯拿起电话,就损了高明一句,“高总最近生意怎么样啊?”

“师哥,您千万别这么说。”高明在电话里诉苦,“我正焦头烂额呢。我找您就是来求救的。”

“说。”郭柯把衬衣第二个扣子也松开。

“邦德国际那边让我们找手游标的,William让我来带这个项目。上周他推荐给我们一个公司,掌握的知识产权很多,开发能力也不错,叫Ceva,老板是咱们以前一位肄业的校友,叫吕宋。Tracy就看上了,在我们推荐的几个标的,优先就要看这个,而且就要今天在北京见吕宋。结果William一早跟我说,他这边联系不上吕宋,推荐给他这个标的的朋友最近失联了。我这就坐蜡了,师哥,Tracy虽然是老领导,可是我也不想这么给她留个不好的印象。”

“我能帮你什么呢?”

“您能帮我跟Tracy解释一下吗?我快没主意了。”

“不至于吧,”郭柯诧异地说,“你自己联系上吕宋不就可以了?”

“我在香港,对国内情况还是不熟啊。况且的确没有联系方式,对国内这个行业也没什么人脉。”

“我想想看。”

“师哥,您一定要帮我,我可不想第一次带项目就丢人,还丢的是您的人。”高明说。


 

 

吕宋……

郭柯心里想想,知道公司名字,知道人名,还能找不到这个人?这也太容易了。

郭柯想起来,刚刚工作的时候,和AllenAlan经常玩的游戏。

老板们让他们给客户找一堆标的,起初标的联系工作都是靠老板们的人脉,后来有一次郭柯在网上搜到一个标的股东的邮箱,还通过邮箱联系上了。从此之后,AllenAlan经常和他一起比赛找某个人的联系方式。

“我找到了邮箱!”郭柯那个时候会大叫道。

Allen就会立刻说,“邮箱我也找到了!”

Alan就会黑着脸说,“反正邮件也不一定回,手机号码能找到吗?”

“我也找到了手机号!”郭柯大叫道。

“禽兽——”AllenAlan就会说到。

这时Color就会在郭柯的斜前方撇撇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三个联机打游戏呢,声音那么大。”

回忆到这里,郭柯突然有点难过。

往日的生活,有点劳累,但是很简单,一去不复返了。

一起傻乎乎加过班的小伙伴们,相忘于江湖,找不到了。

郭柯定了定神,不管高明这个家伙对孙丽怎么样,毕竟是自己兄弟,如果能帮这个忙就帮吧。

Ceva这个公司其实是一个网游时代的巨人,依托Heiyou网推出了很多炙手可热的游戏,但是进入移动端时代之后,他们向手游的转型有点慢。但吕宋这个人做事风格很有魄力,当时谈知识产权授权是连网游带手游都拿到了的,所以Ceva这家公司光授权的知识产权就还有不少油水可赚。

不过吕宋这个人的确低调,郭柯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他的微博,没有找到他的邮箱和手机。

要不要找找余茜问问?恐怕不合适,这个标的是敏感信息。

Tracy求饶?我还犯不着。

看到微博的链接,郭柯突然灵机一动,因为他想吕宋在微博上的网名如果是“Luusongphily”,估计微信上也用这个名字。

搜了一下,找到了,果然是吕宋本人。

郭柯立刻申请加为好友,很快就被吕宋接受了。

说明来意,吕宋还很愿意见面。

郭柯先给高明打了一个电话,定下来Tracy和吕宋会议的时间。

高明千恩万谢,郭柯突然问了一句,“我就在北京,一起参加吗?”

“这……”高明一下子沉吟起来,“师哥,您想参加当然可以了。”

“哈哈,看把你给吓的。”郭柯大笑,“你来北京开会吧,我可没时间参与了。”


 

 

“饿”这个团队果然被余茜选中了,余茜同时选中的还有郭柯这个搭档。这次他们要一起花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个团队的商业计划再进一步润色,等待最终决选的环节了。

准备商业计划的一个月里,大家还真的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不停地转啊转啊。相比起来,如果说创业团队的年轻人是秒针和分针,跑得飞快,追赶时间,那么余茜就像是时针,不慌不忙,却在关键问题上经常语出惊人。

“你们都是‘吃货’吗?做一个好‘吃货’,才能做好餐饮。”余茜笑眯眯地对年轻人们说,她眼睛温柔而调笑地看着大家。

“如果说你们这个项目,我最担心的地方,那就是,物流,物流,物流。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也不过分。”在大家话题过于分散的夜场讨论上,余茜用不可置疑的语调打断漫无边际的讨论。

“你要能听得进不同意见,也要能独自做得出大决定,否则这个团队的头你就不要当,让给别人,省得以后团队生存都成问题。”她把团队项目负责人单独留下长谈。

“我们可能不是估值最高的团队,但我们的团队一定要最相信我们自己的项目能够成功。成功,成功,成功!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也不过分。”在团队要上场的前夜,她这么鼓励大家。

在台灯下,她的鼻翼出着汗,闪闪发光;她的眼眸更亮,像幽深的泉眼;她笃定,她淡定,她坚定,仿佛你把自己的魂魄给她照看,她都踏实可托一样。

郭柯在比赛前夜,做了一个梦,他梦到“饿”最后取得了比赛的胜利,拿到了最大的一笔投资,在看到创业团队上台的一刹那,主持人宣布,整场比赛其实都是余茜送给郭柯的一个礼物……

他惊醒了,心里有一点意外的甜蜜,只是觉得梦境格外荒诞,却又不那么失真。

他坐在评委席上,心想,就当是她送给我的礼物,挺好的。

“饿”团队有一个斯坦福大学的交换生Kevin Wong,他反戴帽子先用一段rap暖场,待整个看台都躁动起来,团队一起上场,有的扮演办公室职员,有的扮演送餐员,有的扮演早餐厨师,背景音乐用的居然是《Young&Hungry(浪女大厨)》的背景音乐。

这样别开生面的开场方式,让舞台一下子活跃起来,几个评委也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尽管效果很好,但毕竟竞争激烈,最后“饿”拿了一个第二名,也获得了不菲的投资。

团队的年轻人很兴奋,拉着郭柯和余茜去五道口一起庆祝。

郭柯坐余茜的车单独过去,在路上等红灯的时候,余茜看了郭柯一眼,郭柯正好也扭头,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笑了。

“怎么样啊?”他们俩同时对对方说。

“我啊,”余茜笑笑,“我觉得很不容易了,你知道吗?第一名的队伍本身就是再次创业团队,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很满足了。而且,”她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变了。”

“我变了?”

“你读书的时候,只要没拿第一就会很伤心的。今天看到你对第二名的名次挺满意的,可能没有以前那么好胜了?”

“我给你留了这么一个印象啊?”郭柯失笑道,“我就是一枚鹅卵石,在大江大浪里,棱角都磨圆了吧。”

“不,不要这么说。”余茜坚定地说,“你不是鹅卵石,你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

“谢谢你。”郭柯点点头,“你也是。”

“切,回复地真违心。”余茜噘噘嘴,两个人便又恢复了安静。


 

十一

 

五道口的D22酒吧,是东升大学的一位外教开的,专门用来发掘和培养大学生中间的摇滚爱好者。

一行人进去坐定,Kevin便鼓动郭柯给大家点一瓶芝华士,郭柯于是点上,大家慢酌。

Kevin,你在中国多久了?” 郭柯问道。

“一年左右。我交换了半年,在斯坦福毕业了我就又回来,现在给学院做一个课题,再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自己喜欢的事情?”

“对。比如我一直觉得中文诗歌翻译成英文很酷,反过来英文诗歌翻译成中文也很酷。所以我在策划做一个自己的酒吧或者俱乐部,每周做一个晚上的诗歌翻译活动。”

“很高雅的事情啊。”

“对,不过参加的人不少,足够搞个俱乐部。”Kevin说,“我喜欢这里,这里的人很酷,我的爱好能够有很多类似的人,我们这么年轻,可不能浪费时间,要做喜欢的事情。”

“对,要做喜欢的事情。”郭柯点点头。

随着音乐一变,几个年轻人纷纷跑下场跳舞,灯光一闪一闪,他们的舞姿看上去就像是连环画,一停一顿。

“你不去跳舞?”郭柯看着余茜,问道。

“不去,我没跳过,嘻嘻。”余茜喝了一口饮料,“年轻人的活动,咱们也不懂。”

“余总又说笑,你难道不是年轻人啊。”郭柯拿起酒杯和余茜放在桌子上的饮料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毕业这么多年,没想到能和余总一起再做成一件事,缘分。”

“切,电影投资不也是一起做的吗?”余茜点点头,“说的还这么江湖。我觉得哈,你给年轻人讲道理时,特帅,你应该严肃考虑这条新的谋生手段,告别做财务模型的生活,从人生导师和心灵鸡汤开始新的人生。”

郭柯大笑,这时Kevin跑过来,一把拉住郭柯和余茜就把他们俩带进舞池,“不要不合群,不要说悄悄话。”

大家的舞姿各有不同,看来是随心所欲就行了。郭柯于是随意晃动着身体,他看了一眼余茜,情况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Kevin于是迈着舞步走到他们俩面前,开始模仿机器人的舞姿,郭柯看到这个姿势容易学,就是两只手比划正方形,拐弯走直角,于是也模仿。

余茜看到郭柯模仿机器人,于是也开始模仿。两个人就笨拙地用手和下臂比划正方形,比画地不亦乐乎。

音乐节奏越来越快,灯光忽明忽暗,郭柯看着余茜的脸,在灯光下发出了汗,闪烁着光芒。他又想起,当年余茜在香港和他见面,然后在余茜酒店分别的情景。

十年一梦啊,十年一梦啊。

走了神,跳的舞姿便走了形;余茜便指着郭柯大笑;郭柯看到余茜大笑,也自嘲地大笑。

回想过去的一个多月,郭柯感到自己身体里发生的变化,他一下子涌入到一片新的天地,和新的朋友谈新的事情,他变成一个让自己更加喜欢的人了。

而这一切,是对面这个女孩,鼓励他,帮助他实现的。

在舞池中央,他对她喊道,“谢谢你,让我变得更好!”

“什么?你说什么?”她在舞曲的喧嚣中听不清他,她大声地问。

两个人实在听不清对方说的话,于是只剩下大笑。

这个世界周围是喧闹的舞曲,但在舞台中央,是大笑的他们两个。

没有背景音乐,不需要背景音乐。


 

十二

 

晚上坐在酒店房间的飘窗上,郭柯面对着黑暗发呆,突然电话振动,他一看,是余茜。

“没睡吧?”

“没睡。什么指示啊?”

“什么什么指示,油腔滑调。”余茜笑了,“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肯定帮。”

“你明天晚上六点半给我打个电话吧。”

“说什么?”

“不说什么,想来想去,你帮我这个忙最靠谱。”

“你是不是要见什么不想见的人?”

“……”余茜沉吟一下,说,“你别笑话我啊,明天要去相亲。”

“相亲?”郭柯问,“余总还用相亲?”

“滚,不好好说话以后就不跟你说话了。”余茜嗔怒道,“我爸妈天天催我,还老托人介绍一些有的没的人来见。”

“扩大扩大交际面呗,”郭柯说,“你不是喜欢交朋友吗?”

“你不知道,我每次相亲,看到介绍来的人,心里就涌动着大风大浪,我特别想问介绍人的是,‘我在你心里就配和这样的人结婚吗?’”余茜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想浪费时间在我不喜欢的人身上,有那时间我自己看看书,做做饭,做做瑜伽,不都挺好。”

“那我给你打电话,你放心。”郭柯想想,“你用不用我过去?扮演个男朋友什么的?”

“那倒不用,给对方起码也得有点尊重哈。不喜欢我直接说就行,不用你来当肉盾,哈哈。”

挂了电话,房间重新一片漆黑。

黑暗是世界上最好的光芒,独处最好是黑暗。

余茜要去相亲了,她告诉他。

好消息是,这相当于她亲口告诉他,她是单身着的;

坏消息是,如果我对余茜有意思,她的相亲对我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她对我没有意思吧……

那么多年好友,一旦草率地表达心迹,意味着什么呢?

那岂不是真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了?

月光这时穿透了窗,黑暗中却隐隐透出了亮。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繁华落尽处,正是孤寂袭来时啊。

郭柯又不由地想起过往的一幕幕,那些喧嚣的、杂乱的、却亲切无比的生活,在发黄的镜头中央,透着一点点暖意。

他仿佛能看到,和Alan还有Allen一起在办公室加班的情景,灯下,数着表格,旁边还有冷嘲热讽的宁彩;

他仿佛能看到,在香港工作的第一晚,和谭墨、Cindy他们一起去唱歌,唱到天明,各自散去,他还在Cindy家混了一顿早饭;

他仿佛能看到,坐在去底特律的飞机上,听James Brown跟他侃好莱坞的那点八卦,侃到空姐过来提醒James声音低点;

……

昏昏沉沉中,郭柯感到,一无所有的感觉好似岩浆,突然从心底耳畔汹涌而起,一下子把周身弥漫掩埋了。


 

十三

 

回到香港的时候,已是晚上,接到谭墨的电话,郭柯便直接打车到了中环的潮庭。

谭墨和Tracy正在对着一盘卤水拼盘谈笑风生。谭墨看到郭柯到了,便挥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Paul这次是真的要退休了。”谭墨玩弄着手里的筷托,随意地说道,“不过说了十多年的总部搬迁终于要落实了,下周就搬到香港,只不过坐在大班办公室的不是Paul,而是Gordon ChurchillRyan McRoberts接任CEO。”

“一个时代就这么过去了吗?”郭柯也随意地说道。他心里其实和怡华渐渐地在做切割,因此这件事情对他心里的冲击并不大。

“是啊,你怎么不说一个新的时代要开始了?”谭墨笑着说,“连国内第一批村镇银行的牌照都没给我们,让汇丰抢了去。咱们的中国业务,就看下一步新的老大怎么做了。”

“不说了,反正也离开了,”Tracy摆摆手,“怎么着,Kevin,你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月啊,怎么样?见识了创业大潮了吧?”

“见识了,真的见识了,连总理都到中关村视察并鼓励大众创业了。”郭柯点点头,“北京和前几年相比,变化的确很大。”

“北京是温柔乡,你当然喜欢了。”谭墨开玩笑道。

“两位大佬聚餐叫我来干什么呢?”郭柯不解地问道。

“纯粹是聚聚,”Tracy看了一眼谭墨,说,“你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月,Morris也挺关心北京的情况,希望了解一下呗。”

郭柯就把创业比赛的事情说了说,谭墨听的津津有味的,Tracy也不住点头。

吃完饭,三个人从潮堂出来,Tracy随意地说,“我送Kevin吧,Morris,你自己开车哦。”

谭墨指指Tracy和郭柯两个人,坏笑了一下,然后晃晃悠悠自己走了。

Tracy和郭柯坐在车后座,安静了一会儿,Tracy说道,“你帮我看看一家公司吧,我没太想好,叫先锋视频。”

“先锋视频,我知道,就是一家网络视频公司,你有什么没想好的吗?”

“这家公司挺有意思,你也知道,网络视频不挣钱,目前行业都还在亏损当中,他们也不能幸免。不过他们的牌照非常全,内容制作,视频发布,音频发布,电台运营,等等,我看着艳羡啊。最近他们的大股东想退出,主要是钱烧没了,想让我接盘。”

“我来帮你想想,怎么能搞活吧?”郭柯说。

Tracy激赏地点点头,“我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啊!”

郭柯突然问,“你有没有想过拉Morris来你的公司做投资呢?”

Tracy安静了一会儿,想了半天,说,“他可不是我这样的人就能请得动的吧?”

郭柯点点头。

西环岸边的灯火依旧闪烁,海浪翻滚拍打着的仍然是当年的海岸;但今时今刻,郭柯、谭墨和Tracy,都走在很不一样的轨迹上了。还有宁彩,更是相忘于天涯。

郭柯突然想到,会不会,从来都很亲近的人,反而会渐行渐远呢?


 

十四

 

Tracy,本想给你打个电话或者见面谈,但是想起来这周你回美国了,所以写信给你。

先锋视频是一家很好的企业,尽管借壳上市至今一直没有实现盈利,但是亏损一直是减少的,作为一家视听媒体,从内容制作和渠道发布两个因素上看,这家公司都可圈可点。

但是对这家公司的业务价值评估不止于此,不止于此。

我在思考的是,他们目前圈定的用户群,基本上是一个亿级用户群。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每个用户只要贡献1元收入,公司就盈利了。

从内容制作的角度,这家公司目前有几款节目表现不错,但是广告收入模式还没得到证明,我个人的建议是,一边加强商业化能力,一边要巩固王牌节目在目标客户中间的垄断性,适当时候可以更多圈地,圈海外娱乐节目的知识产权。

但这家公司的价值潜力不止于此,不止于此。渠道资源是王道,也是这家公司最终能够盘活的核心资源。

在我眼里,如果这一亿用户能够在这个平台上更多地停留,做更多的事情,不仅仅是听听广播,看看网剧,这个平台能够做更多的事情。

比如,我在想的是,移动端不断兴起,手游行业要取代页游了,给这家公司整合一些手游资源,特别是发行资源,而不是制作资源,应该会给用户粘性和活性更大的激活。

此外,移动端的发展核心不在于如何运用好手机这个端,而是应该在可移动、可穿戴的各种设备上寻求平台与平台之间的交互,让用户在各种设备上无缝过渡,均能使用我们平台上的各种内容。

这样的话,做的其实不是平台,是生态。”

郭柯写完一封长信,看着外面天渐渐亮了,觉得如释重负。

Tracy的事情都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郭柯感觉每一件事情都和以前做传统的投行业务不一样,需要格外的动脑子。

这个动脑子,恰恰是在郭柯做了十年高强度脑力劳动之后,反而觉得特别喜欢的事情。

忙完手头的事情,他去中环约了几个朋友吃饭,吃的七荤八素的之后,几个朋友都陆陆续续地接到老板电话,被叫回办公室开会了。

郭柯一个人坐在利苑的一扇窗前,看着波光粼粼的维多利亚湾,心里突然想到一首古诗,学会说话时就跟父母学着念的: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这位初唐诗人在对契丹的战役中,对边防战事颇有远见,却历次上书主帅而不遇,故做此诗,抒发愤懑。

郭柯突然感觉,在香港独处,已是很难的事情。这座城市从他工作开始,一直就是喧闹的,喧闹到吃饭要拼桌,抽烟都要拼垃圾桶,突然一个人,面对着空旷的海湾,内心变得更加空旷。

在喧闹的城市孤寂,怕是比鲁滨逊般的漂游还有可怕吧。

看来纵是独处,也要找寻他处了。

郭柯心里数数离香港不远,而且签证容易办的地方,最后决定去吉隆坡散散心。

签证当天就办好了,而且自己积累的酒店里程也能在吉隆坡住两晚。

太好了,吉隆坡,我来了!

 


 

十五

 

为了缓解吉隆坡的各种压力,马来西亚在吉隆坡旁边不远建了两座新城,一座Cyberjaya,一座Putrajaya,前者相当于马来西亚的硅谷,后者相当于马来西亚的“哥伦比亚特区”。

因为城里的酒店订满了,雅阁把郭柯安排到PutrajayaPullman酒店,本来来这里就是散心,住在哪里也就无所谓了,郭柯还喜欢Putrajaya相较吉隆坡的安静。

他租了一辆自行车,从酒店跨过大湖,向Putrajaya核心区域驶去。很快就能看到路两旁雄伟的建筑,各式各样的建筑风格,都是马来西亚各个中央机关所在地。

这样鳞次栉比的楼群设计,整齐划一的街道规划,还有行色匆匆的白领路人,让人感到一种显著而无法言说的距离感。

而这种距离感,倘若在平日生活时,就是不适;现在既然是散心,便又有些格外的情趣。

仿佛是置身于一个设计精良的“模拟人生”游戏,而完全是旁观者的心态。

一直到整个Putrajaya的最北端,才能看到熙来攘往的人群,一座宏伟的清真寺挺立在视线之中,遮挡住背后的天际。

最令人惊讶的是,区别于常见清真寺的洁白,这座清真寺通体是粉色。夕阳西下,湖面荡漾着红粉色的光芒,甚是妖娆。

奇观。

在最应该恢弘神性的地方,恰恰是红粉弥漫天地。

波光粼粼的湖面突然被一艘快艇劈开,快艇直向清真寺驶去,一阵空灵的音乐甩在身后,连同飞花碎玉。

那一刹那,不仅仅红色的湖面被劈开了,更仿佛粉红色的天地被劈开了,从穹庐到人间,再到湖底。

郭柯眼前突然浮现出上古曾经流传的神迹:

亚神摩西带领族人走出埃及,被红海阻隔,摩西向海伸杖,劈开红海,族人得以回归迦南之地。

红海被劈开了。

红海被劈开了。

红海被劈开了。

摩西。

那个一夜之间失去所有的埃及王子,再到找寻回信仰,带领族人,重返圣地的精神领袖。

你失去了,你失去了,你失去了,是因为你还命定要得到。

在南国椰风里,郭柯深深地呼吸,他感到久旱的灵台渐渐湿润。

这时,他接到了余茜的电话,余茜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不会是生我的气了吧?”


 

十六

 

“我没有生你的气啊……”郭柯诧异道。

“唉……”余茜叹口气,“和你说好了在我相亲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你忘了吗?还是蓄意想让我谈成?”

“……”郭柯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哎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到香港下了飞机就让老板抓走了,忘了打这个电话。那你不会已经谈成了吧?”

“啐!”余茜恨恨地说,“你是盼我成,还是怕我成?”

“我……”郭柯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对啊,是盼老同学谈成,还是怕她谈成?隐隐地,他有点怕她谈成,但这又无从谈起。

沉吟之间,余茜主动解围了,“我找你是正事哈,咱们创业比赛的合作媒体,先锋视频,找到我,说想给咱们俩做一档网络脱口秀,专门给创业年轻人出主意。你有兴趣吗?”

“先锋视频啊,久闻大名啊。”郭柯心里暗笑,怎么满世界都是这家公司呢,Tracy还刚刚让自己研究呢。

“不错啊,不过我不在北京。要不我回去一趟?”

“你不在北京我就一定在啊?”余茜说,“我也不在,我在吉隆坡度假,等下周我回去咱们再细聊咯。”

“吉隆坡?”郭柯心头突然一振,这真是缘分啊。

“是啊,吉隆坡,马来西亚,你羡慕了?”

“我也在吉隆坡……,我在Putrajaya,你在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道。我在绿中岛,明天回吉隆坡城里。”

“我也明天回去,我会在皇冠假日,你呢?”

“我还没定,那我也定那里吧。明天晚饭见!”

郭柯骑着车子在Putrajaya的湖边兴奋地绕来绕去,绕到路灯下影子被自己绕的混乱不堪。

第二天郭柯中午就赶到了吉隆坡城里,入住之后,他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两个人在吉隆坡一起度过的时间不过是一晚一早,一定要节省好时间游玩充分,所以他需要趁余茜没到时,好好预习一下。

出了酒店他就看到KLCC的塔顶,于是沿着方向过去领了第二天一早的观赏门票;而后又给KL Tower打了电话,预约了当晚的晚餐。

想到景点都安排好,他便在附近的商场闲逛,看到皇家雪兰莪的商店,玲琅满目,都是锡器。他就随意看起来,看中了一个红酒瓶塞,侧面是一个精细的人像,蓄着胡须,张大了嘴,好像《罗马假日》里的“真理之口”。

男主人公把手伸进去,还像公主解释,“‘真理之口’能够测谎,说谎的人把手伸进去就会被石像咬掉。”等他拿出手来的时候,手已经不见了,把公主吓得花容失色。其实男主人公是把手藏在袖子里。

郭柯看着这个精致的人像酒瓶塞,突然想起浪漫电影的一幕,不禁笑了。

这一次相遇,是他乡遇故知,还是一段罗马假日,还是一段新生活的启航呢?


 

十七

 

余茜和郭柯坐在KL Tower塔顶时,他们已经是晚饭以后了,因为余茜执意要先吃点吉隆坡当地民间的美食,再到奢靡的观景台喝一杯,这样效率更高,见识的更多。

夜色中的吉隆坡,分外的温柔,影影绰绰的建筑物,一直延伸到天际,建筑物的头顶托着的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在夜色中弥漫模糊,好似圣女的头纱。

昏黄的灯光下,余茜一头长发,一袭长裙,一改平日的干练,甚是妩媚,眼角眉梢都是微笑。

和往日已经不同,和往日已经不同啊,郭柯心里对自己说,他发现,他再难直视着余茜的双眼,好像他的心事一定会被对方发现。

看着郭柯游移的目光,余茜笑了,“你来吉隆坡是度假吗?”

“是啊,反正我也是无事人,挺好的。你呢?”

“我啊,我散散心。”

“散心?”

“有时候,我觉得北京太大,把人埋的严严实实,不能呼吸;出来转转,仿佛就像是海豚浮出海面呼吸一口氧气。”

“余总在北京应该是很如鱼得水啊。”

“总有不如意的事情,总有不愿面对的未来,总有不能强求的前路。”余茜看着远方的灯火,发呆。

“我有点想回北京了,”郭柯突然说,“其实我觉得北京挺好的。”

“是吗?”余茜眼眸里闪着亮光,“为什么?”

“我觉得北京比香港更让我感觉像家,更有归属感。”

“嗯,你是困扰在双城之间的马奈特医生。”余茜笑道。

“哪里哪里。”郭柯看着余茜,说道,“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余茜伸出手指按在郭柯的嘴唇上,“别这么说,郭柯,也不要这么想。”她抬起手,仿佛抚摸着灯光的温暖,“我们只有当下,我们只能把这个时代当成最好的时代,我们别无选择。”

“你真是一条女汉子。”郭柯笑了。

“不是,我是怕,我很怕,我宁愿坚信我所处时代是最好的,我要珍惜她。因为我承担不起最坏的时代。”

“……有我,”郭柯忙补白一句,“有我们,你怕什么?”

“是啊,怕什么,”余茜点点头,随意地说,“相完亲又让长辈说一顿,让我不要挑肥拣瘦,一气之下,我就跑出来度假了。我想好了,我再也不相亲了,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我不想再浪费时间。”

郭柯拿着人像酒瓶塞把玩,正在品味余茜的话,不知如何回答,余茜突然问道,“刚才路过那家锡器店,我还挺喜欢这个东西,原来你买下来了。”

“是啊。”

“你买了,我就不买了,呵呵,省的重复。”

“那送给你。”郭柯放到余茜手里。

余茜把玩了一会儿,想了想,又递给郭柯,“委托你帮我保管好,你要说话算数。”


 

十八

 

第二天上午在KLCC,郭柯看到阳光下的吉隆坡都市,和昨晚看到的夜色又是不同,那阳光明媚下的风景,自有一番阳刚之气。

和余茜的出行是特别舒服的,因为她把行程安排的井井有条,时间利用效率很高,两个人也都不辛苦。

郭柯发现,这位认识了十年的老同学,随着了解渐深,真的是让自己不断地发现各种惊喜了。

她一点都没有娇骄之气,非常平易,能够享受高贵的美食,也能到民间小馆消受,出来旅游都是轻装上阵,没有沉甸甸的箱子,很快地学会了两句马来语,还会和出租车司机开玩笑。

她简直就是一个女版的我自己,郭柯心里想。

如果当年,我不是到香港,而是留在北京……今天会是什么样子?我们两个人都还会在漂泊吗?

她今天还在漂泊,是因为我当初去香港了吗?是我把她耽误了这么多年吗?郭柯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他侧脸看着余茜,心里突然有点疼。

他找到一处最好的风景,小心翼翼地把余茜拉过来,自拍了一张合影,余茜大大方方地摆出表情配合。

我心疼了,但是我不会把这种感觉讲出来的,好吗?郭柯对自己说。

两个人从酒店一起退房打车去机场,等出租车的时候,余茜突然说,“我们预订的车号是多少来着?”

**8312。”郭柯说道。

“你怎么记得这么牢?”

“因为我看到四个数字,都会不由地用加减乘除去凑24。比如这个,就是8乘以3乘以2减去1的差。”

“你真是个书呆子!”余茜惊奇地笑道,“所有的四个数字组合都能凑出24吗?”

“大概有2/3的概率能够凑出来,剩余1/3种组合是凑不出来的,当然如果把乘方、开方、对数放进来可能有用,但我没有试过。”

“那那辆呢?”余茜指了指旁边停泊的一辆车,车号是“**5586

“四个数相加。”郭柯笑笑。

“讨厌。”余茜嗔怒道,“肯定能找到一个你凑不出来的。”

“当然,有1/3的概率啊。”

1-3-1-4,怎么凑24?”

1加上12234相乘,就是24啊。”

“讨厌。”余茜抬起手,“5-2-1-1,怎么凑?”

“这个有点难……”郭柯一笑,“25减去1,再乘以1。”

“你犯规了哈!”余茜抬起手打了郭柯一下。

两个人心里突然都知道1-3-1-4是什么意思,5-2-1-1是什么意思,于是都变得有点严肃。

郭柯挽住余茜的手,把她扶上出租车,两个人一路无话。

奈何一个人要回北京,一个人要回香港,在机场分别时,郭柯竟然突然不舍离别,他看着余茜的鞋子和地面,说,“在北京等我,我很快回去,好吗?”

余茜点点头,就转身走了。

他看到她的步子有时会雀跃,整个机场已经没有其他的声音,其他的香味了。

吉隆坡,你是我的浪漫之都。


 

十九

 

只知道要回北京,却不知道回北京第一个见到的竟然是宁彩。

接到她的电话时,郭柯心头一惊,但是他想想也就释然,于是欣然赴约。

北京虽大,想找到一个人的行踪也并不难;

只是那过去的岁月,两个人都已经不想再回望罢了。

在东四环街巷里的漫咖啡,郭柯看到二楼窗前的宁彩。

她瘦了,却更显的面色红润,一身橙色的长裙,桌子上是一只灰色的布熊。

郭柯拾阶而上,看到她的笑脸。

久违了,宁彩,郭柯心里想。

“没有来过这里吧?”她说。

“没有,这里很时尚,不是我这种土人了解的。”郭柯笑笑。

“还那么贫。”宁彩笑笑,“你过得还好吗?”

“不错啊,挺好的。”

“你辞职了?”

“是,辞职了。”

“你想回北京了?”

“有这个打算。没有你那么有远见,但是我要迎头赶上。”

“切,你浑身上下最贫的就是这张嘴,其实你内心认真的很。该不是北京有哪个姑娘呼唤你回来了吧?”

“这里更像家,不是吗?”

“嗯,的确。”宁彩点点头。

这时服务员端过来两杯咖啡,放在桌子上,随手把布熊拿走了。

郭柯看着服务员的背影,一脸错愕。

“老土,这是漫咖啡的规矩,下单带走一只熊,饮料到了就拿回去。”

“哦。我说从你身边拿走个东西也不说一声。”郭柯说。

“老天从你身边拿走一个东西,是因为又给你带来了新的东西。”宁彩说。

“你说的真好。”

“郭柯,我喜欢上别人了。”沉默了一阵子,宁彩突然说。

郭柯被这样直白的一句话突然惊到,不过他立刻转惊为喜,“真好。”

“我有点对不起你,因为我记得当年我们怎么说的。”宁彩搅着咖啡,在混沌的氤氲中说,“你别打断我,听我说。我喜欢过你,也喜欢过尚晓,在那之后,我是真心怕耽误你,也怕自己在你眼中变得愈发不美好。怎么说呢,我们之间发生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爱情这种事情,应该是在两个人都美好的时代。你懂吗?”

郭柯肯定地说,“懂。”

“我真的没想到会是和他走到一起,曾经看不上他,后来又觉得有尚晓这一层高墙。可无论我们多么执着,最后还是会输给时间。”

“宁彩,听着,我承认,我们之间有过爱情,尽管没有开始,谈不上结束。”郭柯说,“但是,爱情的真谛是祝福,不是占有。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比我更合适让你幸福,我鼓励你做出正确的选择。”

“嗯,”宁彩点点头,“你也要好好的。”

“我觉得我会的。”郭柯笑笑。

两个人碰碰杯,“一定要幸福!”

窗外是看不到边的车流,红灯突然变绿,阻隔的交通瞬间通畅起来。

熙来攘往,这就是人间。

 

 

 

 

 

二十

 

Paul Smith退休的时候,在香港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怡华银行的人全数出动,全球金融界的不少人物也都出面。

郭柯身处仪式现场,一方面感到自身的确渺小,但另一方面也感慨万千。一个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另一个时代就真的那么容易开始吗?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身影,他举杯,对方举杯,然后擦肩而过。

直到于远走过他的身旁,拍拍他的肩,“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于远春风得意地说,“你要回北京了?”

“有这个打算。于老板有什么指教?”

“你要做点事情,做点自己的事情。”于远伸伸大拇指,“在这个场合这么说话不合适,可是我还想说,北京,广阔天地,中国人自己的市场,做一番大事业,更有意思。”

郭柯点点头,看到谭墨在看他,于是和于远打过招呼,走过去。

“今天还有两个大消息,你有听说吗?”谭墨兴奋地说。

“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我怎么能知道。”郭柯说。

“诚讯控股要入股怡华银行了。”

“什么?”郭柯惊讶地说,“就是说于远的爸爸要成为怡华银行的股东了?”

“对啊,”谭墨说,“于谅会成为怡华银行董事会的成员,他已经提名Ted Lai接任CEO了,太快了,一切变得太快了。”

“那您准备继续做顾问吗?”

“暂时保密。”谭墨看看郭柯,笑了。

“保密,呵呵。”郭柯看着谭墨故作神秘地嘚色,也笑了。

“算了,告诉你吧。”谭墨看着红男绿女,抬起杯,和远处某个人遥遥地举杯示意,然后对郭柯说,“邦德国际要改组成为一家混合所有制的私募股权基金了,远东船业、怡华银行和诚讯控股共同入股,管理层控股。”

“邦德国际?Tracy的公司?”郭柯眼睛睁得老大。

“是,是Tracy工作过的公司。”谭墨点点头,“我会是新的董事长。国家要把这家机构建设成中国民族资本在全球进行并购整合的大资本平台。来劲吧?怎么样,你过来吗?”

“天啊,好大的手笔。”郭柯点点头,“您让我消化消化,来势太猛,反应不过来。”

这时,国务委员沈委员委托人送来的贺信到了,Paul挥手让谭墨上台帮他读给大家。

一位桃李满天下的“中国人民老朋友”,一位胸怀天下的政治家和经济专家,此时此刻,用信件这样的方式联系起来,大家站在台下,心里都是崇敬和感慨。

Paul在赞许之词当中,不断点头,他看着台下数不清的香槟杯,心里大概默默数着自己一生中取得的成就吧。

每个人兴许都能看到时代的大潮,但如何把握住,尤其是给这么一艘大船掌舵还能掌握住大潮的方向,持续挺立潮头,是不容易的。

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

我做到了!郭柯心里突然涌起一声呼喊,仿佛是替Paul自己喊出来的。


 

二十一

 

“郭柯,可能我们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见面,既然你写信给我,我就也回信给你吧。

邦德国际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这是国家层面的一步大棋,谭墨比我来做肯定更合适,你肯定也很激动,我相信自己对你的理解。

不过我其实有另外的建议。在这次整合之前,邦德国际最后一个投资的项目是先锋视频,这家公司因为大股东的变更,CEO也暂时空缺了。我作为项目经理一直在物色这个人选,所以上次我让你帮我想想这家公司怎么做起来。

我看到你的信,也了解你最近一段时间在创业比赛上的表现,我相信,你会是最好的人选。

郭柯,你不是邦德国际派进去的,记住,你是先锋视频请进去的。你代表的不仅仅是投资者的利益,你更是核心管理团队的一部分。

如果你认为先锋视频的未来很广阔,那为什么你不自己去开拓那未知的美好未来呢?这是我心目中你应该做的事情。”

郭柯看到这封信,心里一惊,他忙给Tracy拨过去一个电话,那边是忙音,他等了十分钟,Tracy才给他打回来。

“怎么了?看到我的信,有意见啊?”

“没有意见,我是很惊讶啊,你把这么好的机会给我。”

“不,郭柯,是你先做的好,从我们认识第一天起,你的为人证明了自己,所以今天我想到你。你值得这个位置。”

“为什么是这里,而不是在邦德国际辅佐你呢?”

Tracy笑了,“首先,我也不会留在邦德国际了,我现在回到美国,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新鲜的事情。邦德国际留给谭墨他们了,他们是未来邦德国际的骨干。其次,郭柯,我总觉得你想做一番自己的事业,是我自己这么觉得,我没有问过你,但在我心目中完美的世界中,于远就不是我先生,谭墨就是应该运用他四两拨千斤的智慧给人继续打工,我爸和我妈就是应该离婚各自追求梦想,而你就是应该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做出自己的事业。”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郭柯心里很感动,他觉得Tracy说出的话,是自己久久郁郁有心结而不知为何的,她懂他!

“我不是对你好,是你好,郭柯,你可不要多情哈。我是爱才,真的爱才,我觉得你要好好的,给这个世界做点美好的事情,然后这个世界给你最好的回报,这样在我心目中世界就公平了。”

“明白,Tracy,所以你会在美国待一阵子?”

“是的,而且可能很长时间。”

“那谢谢你。”郭柯说。

“另外,你不是说先锋视频应该有手游概念吗?我之前收购的Ceva游戏就给先锋视频了,这样你一上来就能带一个新概念进去,吕宋已经拿钱退出了,团队对于和先锋视频整合很跃跃欲试。”

Tracy,让我怎么谢谢你呢?”郭柯感动透顶地说。

“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先不着急谢我。”Tracy说,“我拿你当自己的弟弟一样,你过得好,我就少操一份心。是不是?”

挂了电话,郭柯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夕阳西下灌满了整个房间,除了行装,只剩下离歌一般的空寂。

 


 

二十二

 

Teresa听到郭柯的决定时,还很吃惊,她问道,“你要离开香港,回北京去了吗?”

“是。”郭柯点点头,他把在马来西亚看到粉红色清真寺的故事讲给Teresa,说道,“有一天我曾经觉得自己突然就一无所有了,工作,爱情,未来,我不知道自己放弃的是什么,但至少是我不能承受的虚空;直到那一刹那,我觉得那是一种启示,被收走的同时,也是在被赐予。我应该把眼光投向更加广阔的天地,那才是得到。”

“我真开心。”Teresa眼里闪烁着泪花,“Kevin,你在香港工作了十年,我从一开始跟到今天,亲眼目睹了你的成长。你与生俱来的谦卑、努力和责任感,让我惊喜于与你的缘分。我只是希望,在你回到北京以后,能够继续保持这些美德,让自己给周围继续带去美好。”

她看看窗外百舸争流的维多利亚湾,说道,“也许有一天,我的神学院读完,还会考虑去北京做一点不一样的事情。那个时候,你会告诉我,这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能做点什么事情,让周围更好。”

郭柯点点头,“姐姐,我会的,我会记得你讲给我的每一句道理和启示,走好每一步。”

离开中环的时候,郭柯默默闭上眼睛,别了,中环,别了,香港。

在我职业人生刚刚开始的时刻,我选择了这里,那时,我是一个孩子;

在这里,我奋斗过,我迷茫过,我艰苦过;

在这里,我恋爱过,我沉迷过,我孤独过;

在这里,我交到朋友,曾期许一生一世的友谊,也许真的可以,也许不再可以;

在这里,我幸遇师恩,改变了我的精神面貌,改变了我对人生、财富和社会的认识;

在这里,我长大了,直到有了自己的兄弟,跟着自己,期待自己能够帮助指点,像我对待那些恩师一样;

直到今天,离开了这里,再回到我启航的地方,北京。

我希望,我还能是一个孩子,清澈的双眸,纯朴的内心,无论走过了多少泥沼,都还能是一个孩子。

我能吗,香港?

是你记录了我的青春,你最懂我。

你最懂我。

出租车在高速上驶过一道弧线,离开了中环,离开了港岛,离开了九龙,离开了青衣。

视线里是模糊的,但记忆却渐渐清晰。

神啊,救救我吧,让我不再羁绊放马前行,尽管我对此地的热爱将是一生一世的。

我要开启新的生活,一定要。

想起了很多没有来得及道别的人,想起了很多没有来得及做完的事,郭柯抬起手擦擦眼角,把这些留在这里吧,让我下次回来有一个念想。

飞机就这样穿越云层,爬升;又一样地穿越云层,降落。

在另一座城池,没有热浪的春季,一次又一次地来,一次又一次地走,在离乡的日日夜夜里,连同张垣、东升大学合为一体的身影,婀娜多姿,而又神圣不可侵犯。

这次踏上这片土地,我是真的回来了。

郭柯站在机场的出站口,举目四望,人来人往,人潮汹涌。

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笑脸。

一袭长裙,一头长发,一脸嫣然。

“郭柯,恭喜你,开始新的生活。”

她带着东道主的雍容,又带着新生活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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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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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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