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游——悼冲绳首里城-高尔基-财新网

早就想写一段有关故地重游的感悟，只是没想到，是写在首里城被一场大火吞噬之后。

今天惊闻这个消息，心里非常难过。首里城是我去年冬天刚刚拜访过的一处古迹，冲绳的万里津梁则是神交已久的一片圣土。因为热爱，所以第一次去过；因为热爱，所以期待再去；因为热爱，所以因为美景不再而喟叹。观瞻过的古迹名胜，犹如珍藏在自己口袋的糖果；现在口袋空了，谁能不感叹造化无常呢。

突然意识到这个地方再难故地重游了。游历斯时斯处的记忆一旦变成了一辈子的唯一一次，记忆就会像时间停顿在这一环上一样，定格了。

人近中年，渐渐有了几次故地重游的经历。故地重游，当然不同于衣锦还乡。毕业了回母校，退休了返家乡，那是狐死首丘；而故地重游，前次和今次，相比人生漫漫，只是两个一瞬间的量子关联。初遇既是命中偶得，重游也常为机缘恰巧。

人面对故地，眼睛和记忆就都定格在斯时斯地。以今时揣度当时，常有不情之问。比如，你走出半生，归来仍然能是少年吗？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回首反思，那时就是少年。

2005年我带过一批学生走访甘肃省临夏州永靖县，当时是为了清华大学组织的财政部一项社会调研。当时拜访过的村村镇镇高原王台，日渐成为那段记忆的苍黄底色。底色上永久的记忆，则是穿过黄河到达渡口藏在深山的炳灵大佛。当时黄河浪急，船到渡口时，地面湿滑，行人往往不意落水。步行很远才到大佛，一路上非常的荒芜，也没有太多的建筑。当时特意收藏了地方县志，对丝绸之路上深藏的炳灵记忆，视作缘分带来的珍宝。此后很久，黄河塬上的羊肉和酒，百里画廊和炳灵大佛，就构成了中国西北给我的最初也是最持久的心头好。十多年之后，我不期又有了第二次机会访问甘肃永靖，也有幸再次参观炳灵大佛。那天的黄河的浪非常的大，十几年的脾气没改。但我看到了修缮更加完备的渡口，保护更加完善的石窟和佛像，以及满目绿色的山脉。十几年我离开的时间里，这里的人继续打磨着这片天地和自己的人生，滋味烈的一如炳灵自己的酒。思绪穿透了这十几年，在那一刻，背对着汹涌的黄河，面对着慈祥的大佛，天地间无物独我，隐约有着禅乐雅音悠扬而过，我突然感觉这十几年好像自己没有离开过一样。

2018年，我再次到了伦敦。这一次是因为我们收购了伦敦的公司，要到子公司看一看。之所以是再次，是因为十几年前我的投行职业生涯，就是在伦敦开始的。当时香港汇丰把所有新入职分析师都派到了伦敦总部进行培训。我们住在金丝雀码头和格林尼治中间的一个酒店式公寓。金丝雀码头是繁华甚至势利的，格林尼治是深刻甚至矜持的。我们的公寓是闹中取静甚至寂寞的。第一天到达已经是晚上八点，天没有黑，超市却已经关了；第二天早晨四点多天就亮了，这一整天是星期日，超市也仍然没有开。而后几个月时间，以金丝雀码头为圆心，我们用躁动和顽皮的旅行拉开半径。这个半径的终点，从海德公园、白金汉宫这类市区景点，直到最后，培训结束时，被拉到爱丁堡。在香港的时候怀念北京的美食，到了伦敦则开始怀念香港，到了爱丁堡居然觉得伦敦的公寓也已是家。“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人类的桥段，过了几千年也不变，人性使然。

今年春天在古北水镇度假时，怀着探险的心情四处游荡，把车开到了雾灵山庄。轿车穿越密林，两旁树枝闪开，有如少女拨开刘海。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愈发令人熟悉。终于看到路旁中信证券培训中心的标志映入眼帘，恍然大悟之余，哑然失笑。大约十几年前，我在这里培训过。那时从海外回国工作不久，公司的入职培训就在这里。整个入职培训的风格和以前外资投行非常不一样。培训内容更加丰富和务虚，团队联谊也组织的有声有色，住宿标准是双人间当时也的确让人吃了一惊。那个时候年轻，对婚姻有着求不得的焦虑；同宿舍的老大哥，卧谈时，用质朴的话语，给我讲了很多家长里短，很受启发。而后随着培训日渐深入，团队之间愈发熟悉，活动也更加尽兴。团队曾经包船，在培训中心旁边的大湖里，肆意激荡。那时既然曾经“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也就愈发觉得当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人是穿过俗世的猫，记忆是链接红尘的妖。人有了记忆，犹如紫砂壶有了包浆。或成了墙角的花，但更可能成了梵天的梦。世界不是我的，但记忆是我的，故地重游，就是反复宣誓这一主权的机缘。

什么叫故地重游？一半是重逢时的似曾相识，一半是回忆时的恍若隔世。总觉得人活一辈子长长一条绵延的河。故地重游的时候才让你猛然回首发现这一条河就在你记忆的那个地方被标记了一个锚。半生归来，问问自己，还是少年吗？这就是那个原点。一次一次把你拽回来，不可预期的敲打，反复给你机会自问。

少年时才中二，人老了才怀旧。两手空空，只会闷头打拼；兜里藏了仨核俩枣，不由地开始敝帚自珍。先定义好故地的特殊意义，再享受重游的特殊快感，这是一种经济实惠的自娱自乐。人生不易，怀旧不难。

首里城一场火烧没了，不能故地重游了，就像关于过去记忆的某一个虫洞关闭了，就像封存了某个前世记忆的空间坍缩了。祈愿走过的山河依然恬淡，祈愿未来的岁月能够静好吧。

服老就是了。

不服老就是了。

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