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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比乌斯

从这里启程,又回到这里。——泰戈尔


 

 

西大寺的草黄了,Tracy坐在台阶上,从地里抽出一带枯草,一层层地剥开。

“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郭柯说,“你太神了。”

“还有更神的呢,”Tracy扭过身,看着高一层台阶上坐着的郭柯,“我是逃婚跑出来的。”

“逃婚……”郭柯说,“你逃了,于远没追过来?”

“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Tracy说,“第二天就要办婚礼了,我心里一浪高过一浪地感怀自己莫名其妙的人生,心血来潮,就不辞而别了。”

“你这个不辞而别还真是惊世骇俗,你爸妈受得了吗?于远非得疯了吧?我真佩服你说走就走的决心。”

“我从最一开始,对这门亲事就没有兴趣。”Tracy看看郭柯,“我也挺羡慕你们的,至少你们的人生是你们自己的,我的人生,都是我妈设计好的。”

她看郭柯没有接茬,就说,“我自己谈的男朋友,她连见都不会见,就认准了和我一起长大的于远,生拉硬拽;工作也是,我自己在好莱坞找的制片人助理的工作,每天工作四个小时,制片人一出差,我就连办公室都不去,在比佛利山找闺密逛街,呶,你去过的,明明幸福无比的生活,非让他们活说歹说把我骗到香港来做投行了。”

“你适应的挺好的啊,你看你差一点不就举行婚礼了,你工作做得也风生水起啊。”

“习惯了,我已经习惯在别人给我设计好的生活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这个人,发现什么问题不能改变时,就立刻想办法适应,绝不唧唧歪歪。”

“然后直到逃婚了?”

Tracy看到郭柯的话,愣了一下,自嘲地笑了,“是哈,逃了。其实中间一段时间我都告诉自己,于远挺好的,可能也没有更好的了;但是昨天早晨醒来,我突然一惊,姐们,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玩笑是开不起的。”

郭柯点点头,“你的生活是别人设计的,我能理解;其实你说我们的生活是自己设计的,但是说实话,自己设计也有自己设计的难,不知道自己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尤其是工作了78年,愈发如此。”

78年……”Tracy狡黠地笑了,“原来你比我小。”她得意地把干草在手里揉碎,顺着风吹走,回头说,“Kevin,你从小取得那些成绩是不是都太顺利了,从来没有做过一些事,是你的能力刚刚好能做到的?”

郭柯又失语了,他在努力理解,Tracy便继续说,“我们不一样,我这一路考上的学校,做成的事情,都是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做到的,所以我知道自己的能力上限在哪里,从小我遇到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会告诉自己应该放弃。——这就是选择。”

Tracy看着郭柯笑了,“Kevin,你从小到大做过的选择恐怕也就是在怡华和高盛之间选一家工作了吧?”

“我连这个选择都没做过,我当时只投了怡华一家简历。”郭柯也笑了,“你说的对,我恐怕连认清自己想要什么、能要什么,都还需要一个过程。”

Kevin,”Tracy欲言又止地想了想,才说,“你的人生不是在打怪练级,不是老板来了任务,无论多难,你都能啃下来;不是妹子倒贴你,你想想动心不动心,是否就范;更不是坐火车旅游,到哪里算哪里,都能玩得很精彩。”她拍拍郭柯的肩膀,“做什么工作需要你自己定,喜欢哪个姑娘得跟着你的心,旅游要有个方向,否则你越能干,活的越荒唐,因为方向走错了。”

两个人看着金黄的荒野,静了一会,郭柯脑子里反复播放着Tracy的话,这时Tracy站起身来,“Kevin,你该收拾收拾赶往大阪了吧,我要去飞鸟了。”她收拢了大衣,回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已经和Morris提过辞职了,这个消息到你为止。”她对郭柯作了“嘘”的手势,“去哪里,我也没确定,到时我会告诉你的。”

郭柯沿着一条旧铁道走了许久才走到大马路上,脑袋里依然是Tracy刚才的声音,他看着熙来攘往的城市,仿佛那个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古迹,他从来不曾去过,那马路上匆匆而过的红男绿女,又哪里有Tracy的影子。


 

 

男来女往在中国大陆各大卫星电视台的婚恋节目里,一直拥有最高的收视率,节目每期请来的20多位单身女嘉宾,职业涉及各行各业,性格鲜明,大多还面容姣好,所以赢得了社会各界的关注。

白蓓通过杨琦报名之后,便经过了几天时间紧锣密鼓的训练和拍摄,电视台专业的编导对于白蓓的打扮、谈吐都做了建议,还根据白蓓的自身特点,量身定做了介绍短片。白蓓本以为主题是“西溪金融女”,结果编导建议的是“西溪离异美女”,她简直羞愧死,后来被杨琦好说歹说劝服接受了。

拍摄节目短片的时候,宁彩和尚晓都跟自己的事一样全程跟着,这样一来,宁彩和尚晓见面的频率比之前还更高了。尚晓每次都搞得跟白蓓亲哥哥一样,把亲友团角色扮演地鞭辟入里,他站在编导旁边时不常提一些建设性意见,还经常被接受,被杨琦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白蓓上场以后的几次实在适应不了,她没想到那些女嘉宾发言都是炮火连天的,经常让男嘉宾下不来台。她心里暗暗不爽,这简直是把自己的身价都拖累了。

不过上场半个月后,她立刻感受到了这个节目的积极影响,她发现工作明显好做了,以前找个法人,拉个财团,都需要老板帮助牵线,现在她一出面,对方都露出稀奇古怪的表情,爽快地答应她,更有甚者还有主动要求合影的。

白蓓琢磨,这样也好,别的女嘉宾说话不靠谱,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结果也就是她上场的第4期节目,来了一个男嘉宾,是典型的“凤凰男”,家里很困难,读的也是普通的大学,一门心思希望考公务员,而且希望到自己家乡去做公务员报效家乡,结果被一帮女嘉宾冷嘲热讽,还有人苦口婆心地帮男嘉宾分析利弊,场面出现了一边倒的论调,男嘉宾表情极为窘迫。

白蓓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前夫,那个挂职到穷乡僻壤而且留在那里的大学同学,她心里忽然很难受,于是头脑一热,就主动发言:“我想说,夏虫不可语冰,燕雀焉知鸿鹄之志。这个男嘉宾是有抱负的,他在北京见识过大城市的诱惑,还愿意回家乡,我认为现在恰恰缺少的是这样的人。”

主持人狡黠地说,“那白蓓你愿意跟他走吗?”

白蓓摇摇头,“我前夫的经历和他算是比较像吧,我知道其中的辛苦,已经做过一次选择,所以不会再重蹈覆辙。但我钦佩你的选择。”说完按灭了灯。

其他女嘉宾都对白蓓表现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白蓓倒是感觉自己找到了自我,于是类似的几次一边倒的语境下,她都挺身而出维护男嘉宾的面子。

尽管她始终没有遇到心仪的男嘉宾,但是她的名气更大了,客户再见到她,都挑起大拇指,夸她有内涵,大度。

有一天再去上节目的时候,白蓓看到宁彩和尚晓在观众席里,就一如既往地打了一个招呼,可是她看到两个人表情很奇怪,她也没有过脑子。

这时,第一个男嘉宾上场了,大门打开,一个戴着眼镜的男生从门里走出来,白蓓惊呆了。

她前夫。

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看到她前夫和主持人寒暄了几句,拿起平板电脑,开始选心动女生。

如果他选择的是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可是如果他选择的不是我,我又该怎么办?我丢不丢人?

白蓓心乱如麻,但是她看到前夫选心动女生的时候,连头都没有抬,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从大学时代自行车后座的爱情,到在北京一起经营起的第一个小家,到前夫最初挂职时她又经常出差两个人聚少离多的纷扰,到后来两个人的共同语言愈来愈少……白蓓心里告诉自己,姐们儿,你可千万别哭,面前是对着全国观众的摄像机啊。

如果他选我,我就承认当年是我错了;如果他不选我,没什么的,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在这里不也没准备选他吗?


 

 

白蓓看到她前夫在台上稳稳心神,张口说,“我今天来,没有制作视频,因为我是冲着一个人来的,其他的姑娘,我只想说,打扰了。”

完了,冲着我来的。白蓓心里说。

“白蓓,我今天来,是想把你领回去,让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男人微微隆起的肚子显露出一点点初露苗头的官像,但他的语言和神情掩饰不了真诚的态度,“我们认识10年,交往8年,结婚6年,我们……”他沉吟着,“离婚到现在2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你在屏幕上说你理解我的抱负,只是自己不能承受那种分离两地的生活,你知道吗?我抱着屏幕哭了一夜。认识你的时候,我是一个穷学生,你说喜欢我的才华,我们骑一辆自行车在北京一起度过多少充实的日子;现在我开始走上事业的轨道,我不相信,在我的生活中,不能给你找到一个称心的位置。当年我们分手,是我年轻不懂事,没能充分理解你的苦处,现在我懂了,我对你说,我错了,希望你原谅我。”

这个时候,场上的女嘉宾已经哭成一团,不少人的妆都哭花了。白蓓站在那里,听着这些话,心里百感交集,唉,我这辈子估计就套牢在这棵大杨树上了,挺直固然挺直,可是不结果啊。

她摆摆手,“我从来都懂你,也不想耽误你的事业。但是你说过,我们分居两地,当年的不少误会和冲突也缘此而起。你知道的,我不想让你为难,更不想勉强自己,婚姻是要让两个人都好好的,强求不得的。”

他显然有所准备,“其实,今天我来也是在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我已经回到北京,在一个开发区负责招商引资的工作,我们这个开发区是高科技园区,尽管离城区有些距离,但是我辛苦点,我们就可以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

场内爆发出雷鸣的掌声,大家开始喊,“跟他走,跟他走……”

白蓓心里百感交集,她到这时眼里才突然涌起泪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两个人为什么非要分分合合地闹这么一场,还闹到全国观众面前。她点点头,“那我跟你走。”

场内的各个大电子屏幕开始盛开妖艳的玫瑰,主持人用飞快的语速给他们祝福,白蓓被前夫的大手领着几乎是半跑着走出舞台,她听到主持人最后一句话是,“也希望大家多关注小伙子所在的高科技园区,在那里投资创业,一起见证他们的爱情。”

她扭头问这张熟悉的脸,“你真的调回来了?”

他用力点点头,“我不看这个节目,直到杨琦小兄弟联系我,我才知道,我险些失去你,所以我就来了。”

她们两个人头倚着头抵着,说这有的没的闲话。杨琦那边则被总导演重重地拍了拍肩,“小伙子,主意不错,这个姑娘总算走了,省得别的女孩都没法说话了。”

宁彩和尚晓也跟着走出演播厅,宁彩说,“其实我有个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

尚晓笑了,“我也有一件事情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先说吧”

“有一家上市公司在招投资总监,叫飞龙在天,对,就这个名字。猎头找到我,我有点动心。”

“老板靠谱吗?”

“收购这个企业不久,两三年,也是投资出身,叫何如。”

尚晓点点头,“这个人口碑不错,如果你问我意见,我支持你。到实业做几年,能把你在投行学的技术用一用。”

宁彩点点头,“所见略同,你的问题是什么?”

尚晓说,“那个吧,宁彩,你做我的女朋友怎么样”

宁彩乐了,她把头刻意地扭到另一侧,“咱们俩有多熟啊?咱们俩基本上就是拾金不昧的关系啊。”她怕尚晓伤心,就补充道,“咱们再熟悉熟悉,好吗?这不是一句‘No’噢,,别气馁。”

尚晓高兴地说,“这个就够了,那每天晚饭我都去找你吧。”

 


 

 

东京,早稻田大学,大隈重信纪念堂前。

谭墨坐在长椅上,西风吹落了黄叶,他从自己身上拂落。

眼前熟悉的校园,仿佛又是十多年前读书的样子。

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从长椅旁骑着单车驶过,辫子在风里飞起来。

好像当年的安藤利子,那个当年陪着自己在东京打工谋生读书畅想的姑娘,她的聪慧,她的温柔,她的善良,都深深地刻在谭墨青春的记忆里,唯有珍藏,不能言说。

他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一枚“阿童木货币”,这是他们在大阪向安藤家族认错之后,安藤利子给他的。

她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和十多年前没有变化。

但是,为什么要给我这枚阿童木货币呢?谭墨不解。

其实,这样的重逢,真的不要也罢。当年他不辞而别,当然是有负于安藤利子的;今天项目前后反复,打乱安藤家族的资产管理筹划,而项目又是来自于他谭墨,这要多尴尬。

我在旁人面前永远是微笑的,但是我内心有权愤懑。

这种愤懑,我不仅不能表现给安藤家族,也同样不能表现给拉来项目的郭柯,因为我是他的老板,因为在这个时候他更需要鼓励。

阿童木货币在手心里辗转反侧,谭墨心乱如麻。

“等了一会了?”谭墨听到熟悉的声音,抬起头。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学者,慈祥地看着他。

他的授业恩师,秦之野,日本产业经济的泰斗人物。

“你是从安藤利子那里来到东京的,是不是?”

“秦之老师,您都知道了?”

“你再次得罪了关西商人,我好替你担心啊。”秦之老师玩笑道。

“投行的项目,成败由不得自身,也是无奈,学生也习惯了。”

秦之老师看着落叶,“是啊,无可奈何。世上又有什么事情是完全操之在我的呢?”他捡起一枚落叶,摩挲着叶脉,“没有吧。多么大能的人,都不可能阻挡秋风落叶,也不能克服垂垂老去,是不是?”

秦之老师扭头看看谭墨,“不过见过落叶的人,才能同别人讲解秋天;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才能有资格给后辈指导。你是一位‘知秋者’,你在商海历练多年,深谙其中滋味。”

“老师您过奖了。”

“那倒不是,我们早稻田大学要发展一个校友导师的计划,一些行业内杰出的校友导师可以给在读的学弟学妹提携解惑,每年回来讲一次讲座介绍自己的领域。你有兴趣吗?你的那个领域,很多年轻人很感兴趣。”

“哎,跌跌撞撞,哪有看上去那么风光,老师,我有时也是冷暖自知。”

“你是身在其中,怀玉不知啊,其实现在跨境的投行业务,日本的年轻人也很关注。”秦之老师拍拍谭墨的肩,“你来,就是第一届导师,干了那么多年了,应该开坛带带后辈了。”


 

 

早晨的怡华银行,静悄悄的,工位上都是横七竖八的电脑、台历、招股说明书,谭墨从大门口缓步往里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停在郭柯的座位旁,把趴在座位上睡觉的郭柯拍醒。

“晚上没有回去?你工作也未免太拼了。”谭墨指指郭柯的桌子,“不过你工位真是整齐,就好像随时想辞职跑路一样。”

“老板,你这么说,我可真是诚惶诚恐。”郭柯伸伸懒腰,笑着说。

谭墨一示意,郭柯便跟着走进谭墨的办公室。

“明年争取把你提成董事,这样你就拥有自己的小阁间了。”谭墨示意郭柯坐下,喝了一口咖啡,又递给郭柯一杯,“你尝尝。”

郭柯接过咖啡,喝了一口,皱皱眉,“这里面有酒精吧?”

“爱尔兰咖啡,浓咖啡加烈性酒,扩张脑部血管,防止中风。”谭墨晃晃手里的咖啡杯,“英国科学家耗时几十年研究出的成果,这种组合的神奇功效,缺一不可。”他向前伸伸头,“年轻时还好,人一老,就是担心这么拼命,哪天就干不动了。”

谭墨正正色,“说点正事,你到时提了董事,关注的工作就不一样了,带项目当然很重要,带团队一样也很重要。”他手里指指外面,“这些年我让高明和孙丽跟着你做,就是有这个想法,你要有自己的团队,对吧?”他露出不屑的神情,“我从来不认同什么人力资源池的做法,投行就是学徒制,师傅带徒弟,不跟着一个对的人干个十年八年,什么都不是。”他指指自己,再指指郭柯,“你跟着我,他们跟着你,这就是传承,这么一说,我好高尚,哈哈。”

郭柯笑了,“谢谢老板您考虑的这么周到,我肯定好好干。”

“你跟着我干,我肯定得帮你筹划好啊,是不是,”谭墨说,“不过我也在想,高明和孙丽今年夏天刚刚从伦敦培训了一个月回来,我在想,给你的兵再加个码,让他们成长再快一点。”

谭墨看着郭柯等他的下一句,就说,“伦敦最近学习那些律师事务所,建议每个地区都委派一名同事到伦敦参加到伦敦总部投行业务的工作,我觉得高明比较适合,太高的级别过去时间成本太高,太低的级别过去接触不到实质内容,新晋经理是比较合适的。”

“孙丽和高明一起去可能吗?”郭柯想了想。

“我也想啊,但是,你这边不能没有人,对不对?”谭墨说,“呶,最近伦敦那边传过来一个交易机会,世界第三大船用低速发动机制造商Leitzman整体出售,让咱们找人来接盘,你觉得好不好,做不做?”

谭墨继续说,“我想,反正高明过去半年就回来了,孙丽也得支持你的工作,两边都能两全,两个小年轻忍忍,半年很快就过去。”

郭柯点点头,“除了曼和瓦锡兰,Leitzman就是行业里最牛的供货商了,这个交易影响力足够大,孙丽做下来,也不次于在伦敦总部混半年。”

谭墨笑笑,透过郭柯,对着门外伸伸手指,“高明,你来,我跟你说个事,好事。”

郭柯见状,摇摇摆摆地走出阁间,坐在座位上,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

Color,非常抱歉错过你在香港的聚会,你已经回去了吧?”郭柯点点头,“真是遗憾,你当年回北京之前咱们都没来得及细聊,那等我回北京的时候再找你吧。你在北京,一切顺利!”

打完这个电话,郭柯如释重负,他站起身在落地窗前远望,对岸是九龙,再后面是新界,绵延的楼群后面是绵延的群山,天际一线的再远处,远到足够远,应该就是北京了吧。


 

 

宁彩挂了郭柯的电话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尚晓开着车,飞快地扭头问,“谁啊?”

“一个朋友,以前香港的同事。”宁彩定定神,“我这不离职了吗,就都来找我聊一下。”

“你们投行离职了还能再联系的人,不是真朋友,就是社交控。”尚晓开玩笑说,“话说回来,我有个投行的问题请教你。”

“什么问题啊?你别吓我,我不一定会。”

“我想做一个跨境并购,”尚晓笑笑,“项目有点大,所以我在想,能不能和一家上市公司合作,保证一部分投资收益。”

“你想拉一家上市公司一起投资收购?”宁彩问。

“不不不,我们可没有那么高大上,我想买过来,再卖给一家上市公司,这样我能比较快地把上市前和上市后差价挣到手。”

“那为什么上市公司不自己直接做这个并购呢?”

“他们做这么一个并购,光证监会审批流程就能把项目拖死吧。”尚晓得意地说,“我认识卖方顾问,我能拉来资源,而且我反应足够快。”

宁彩仔细端详一下尚晓,“你不是做创投的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资金手笔了?小瞧你了啊!”

“你看,让你笑话了吧。”尚晓严肃地说,“是这样,我一直想把国外的技术引进来,正好之前有个投资人找过我,说对于一些涉及国家竞争力的工业技术,我如果看好了,他可以资助我。”他拍拍方向盘,“所以啊,你想,我用别人的钱投资,如果投资收益率太低,我自己忙活什么啊。”

“也是,”宁彩想想,“上市公司凭什么帮你托底呢?”

“这种技术,谁拿到谁就牛了,我可以这么说,我3个亿收购过来,10个亿卖给上市公司,上市公司市值当天就能涨不止20个亿,你说他们值不值?”

“那这么一来,是不是上市公司到时你也不一定谋求控股?”

“我不能谋求控股吧,我谋求控股,证监会拿这种交易可能会视作重新上市,麻烦死了。”尚晓说,“控股不控股没关系,不控股的话,我变现容易,更好。”

“上市公司收购你们的资产,直接和你们换股收购不行吧?那也容易被视作重新上市。”宁彩点点头,“可以让上市公司定向增发给第三方投资者,融资收购你们的资产,这样你们等于直接就退出了,对不对?”

“是啊,你说的对。”尚晓笑笑。

“目标资产是什么行业的?”宁彩问。

“船舶低速发动机。”尚晓翘着大拇指,“这个玩艺,谁拿上,谁就是大牛股,尤其军工概念一起,绝对顺风而上。”

宁彩点点头,“你看我们飞龙在天怎么样?”她肯定地对尚晓说,“何总应该会同意的,而且我也想好一个未来给上市公司做定增的投资者。我觉得可以考虑。”

尚晓摆摆手,“你想好的那个投资者先不急问,其实我们的投资者自己就想做这个投资,这样好歹交易后还控股呢。”

“这种关联交易到时不还是可能算作重新上市吗?”宁彩皱皱眉。

“不是他本人,他也有一些关系交好的投资者,”尚晓解释道,“这算不上关联交易,而且咱们这么设计,我得先问问他的意见,别让人家不乐意啊,不乐意了连开头的交易都没有了。”

他拍拍宁彩的头,“你真不愧是大投行家,这么快就给我解决了大难题。咱们争取一起做成了。”


 

 

高明出发前,大家聚了一聚。中环附近的菜馆吃了好多年,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但是公司的政策报销策略是只有中环附近餐馆的发票才能报,郭柯大手一挥,“远一点没关系,这顿我请!”

于是大家便打车到铜锣湾,吃避风塘风格的“桥底辣蟹”。

高明一坐下,就主动进入角色,开始点菜,郭柯扭头和AndrewAndy便说,“你们得向高明学习,点菜是咱们投行人的基本功,和领导啦、客户啦吃饭,不能让人家点菜的。”

郭柯看到孙丽坐在高明身边小鸟依人地微笑,便也笑笑,“要不为什么你们孙丽姐能看上高明呢?他的好,你们一定要学!”

Kevin,我看上他可不是因为他会点菜哈,是看他大雪山上跟我表白冻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他。”孙丽说。

“师哥,正说呢,我这跑过去半年,孙丽可就交给您了。孙丽能干是能干,可是您省着点用啊,别累坏她。拜托您了。”高明放下菜单,冲郭柯说,然后扭头跟服务员加了一句,“每人一碗白粥。”

“有螃蟹还要白粥?”Andrew问。

“把螃蟹里的拌料往粥里一加,是极好的美味。”高明得意的说。

孙丽摸着高明的脸说,“这么爱吃的饕餮,就应该流放到伦敦去,每天以鱼和薯条为生,回来一下子就不这么讲究了。”

高明指指郭柯说,“我这些好习惯都是师哥手把手教出来的啊。”

Andy便拍桌子,“哇,手把手地教啊!”

大家便闹哄哄地起哄,正好螃蟹送上来了,大家便狼吞虎咽起来。

郭柯正好接到谭墨的电话,便起身走到餐厅外面,“Morris,对,我们在一块吃饭,你过来吗?我们在桥底辣蟹,铜锣湾这边。”

“我不过去了,代我问他们好。我又想了想,也给孙丽争取三个月在伦敦交换的机会,这样他们俩还能一起过去待一阵子,对吧?你觉得怎么样?”

“我当然同意了。”郭柯说,“这边我带上Andrew他们,也可以把项目做好,问题不大。”

“那就辛苦你了,只能三个月,孙丽就回来支持你了。高明再待三个月就回来了,他们俩也应该知足了。”谭墨说,“没事了,我跟El通过一个电话,你争取最近两天去一趟北京吧,挂电话了。”

谭墨挂了电话,仰躺在Azura酒吧的大沙发里,左臂展开,怀里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朝桌子的对面说,“大明星苏洗,你也来这里了,最近怎么样啊?”

对面的女孩理理头发,“我挺好,反正就是瞎忙。你呢?”

“我?我们当然挺好了!”谭墨扭头冲怀里的姑娘说,“是吧,Lucy?”

“我叫Lily。”姑娘嗔怒到。

Lily,你俩刚认识吧?不好意思,我们俩是老朋友,说点私房话。”

Lily噘着嘴站起身走了,回身给谭墨一个中指。

“你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找托儿来保持自信了?”苏洗笑着说,“我们分手了,像老朋友一样聚聚,不行吗?”

“不,苏洗,你又自以为是了。”谭墨点了一支雪茄,“你怎么不觉得,是你的出现,搅了我今晚的好事?”


 

 

从怡华银行到四季酒店,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空中走廊,郭柯穿过这条走廊,就走进了四季酒店大堂。

这里经常有很多明星出入,衣着时鲜光亮,永远饱满的神情,随时预备着上镜。郭柯已经过了追星的年龄,很多时候,他都已经诧异于那些新晋明星陌生的面孔。

他在大堂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一笑,一边招手,一边走过去。

El姐,本来明天咱们在北京见的,不想您过来了。”郭柯坐下,把黑莓和Iphone放到桌子上,“Morris一会就来。”

“突然想起来明天香港有个会,可来可不来,但是鉴于你们有个事情要谈,我就来呗,省得你们飞一趟。”

El姐,您太客气了,您现在是甲方,当然应该是我们飞去找您了。”

“什么甲方乙方,一样地劳碌脑袋。”

这时谭墨满面春风地从酒店大门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娉婷美女,戴着墨镜,四处看看,就上楼了。

“薛总经理,你还亲自跑一趟,我们飞去不就行了。”谭墨坐在沙发上,身子一仰,对服务员说,“威士忌三杯。”

Morris,你再损我,我站起身就走,”El一笑,“谭总找我来谈什么事情啊?”

Leitzman。”谭墨用手指点点桌子,“你是自己家里人,我不和你周旋了,他们会卖。”

“怡华银行拿到卖方顾问了?”El明显来了兴趣,不过她稳稳心神,问道。

“必然不是了。咱们得做买方,怎么样?这个对于远东船业,很重要吧?你们的那些航空母舰啦,驱逐舰啦,巡洋舰啦,这次发动机都能升级了。来劲吧?我们帮你把这个投名状拿下来,怎么样?”

El正正色,“Morris,你说的那些咱们可碰不到,那都是国家机密,我们也就是研究一下民用船舶的技术。”她把头发拢起来缠了一条发带,说,“一下子还真不习惯香港这么热的天气了,呵呵。”

“表个态呗,”谭墨说,“我觉得这个机会就是给远东船业的绝佳机会。你们把船舶发动机技术一拿下,产业链就完整了。”

“我得汇报一下,不过我觉得可能性很大,领导们正对胃口。”El说。

Kevin,你帮着你El姐整理一个项目介绍,咱们抱定El姐这条大腿了,肯定要把这件事情做成,也算是为国效力,是不是?”

郭柯点点头,“El姐,这事做成了,真的扬名立万,流芳千古。”

“得得得,你说话简直就是一个小Morris,风格整齐划一。”El摆摆手,她诡异地看着谭墨,“你和苏洗复和了?”

“你怎么知道的,”谭墨得意地挠挠头,“这都能看出来。”

El笑着说,“据说她现在想趁着第一部电影效果不错,个人名义出来做制片人了,现在正在融资啊,北京不少人知道。”

 


 

 

El回到北京时,天色已晚,她从机场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了方翔的电话,说有个绝佳的项目,让她到西泠招待所见一个人。

绝佳的项目,真有意思,连着两天都碰到绝佳的项目,难道我薛碧婷的运气来了?

El唱着欢快的歌,在机场高速上风驰电掣,头脑里突然想到一个新想法,两个绝佳的项目,项目经理就不够了,嗯,我得开始找人了。

走进西泠招待所,就看到方翔坐在大堂吧里,旁边坐了一个年轻人,两个人正耳语着,面前摆了一方茶海,煮着普洱。

El以为那个年轻人是方翔的新秘书,于是她拉了一个座位,自在地问方翔,“对方还没来?”

“薛总,这位是尚总。”方翔介绍两边认识。

El仔细地端详着对面的年轻人,感觉不到30岁的样子,兴许面嫩,但是绝没有35岁,细皮嫩肉,白白净净,戴了一副白金镶边的眼镜,一身西服,显得十分熨贴。

除了长相年轻,却四处透着老练。

El笑了,握握尚总的手,“尚总真是少年有为。”

“哪还有少年啊,薛总过奖,您才是年轻有成啊。”尚总示意El坐下,然后侃侃而谈,“因为朋友引荐,有缘和方总、薛总相见,这是缘分。我们有个项目,我觉得对于远东船业,是具有高度战略价值的,咱们都是中国人,肯定要为民族产业出力,所以我们就先在国外把项目占上了。”

“您说的是什么项目啊?”El问道。

“这是不是签了保密协议才方便说名字啊?”尚总说完从包里抽出两页保密协议,递给方翔。

方翔正沉吟间,El一把抢过来,看了看,“其实我们集团内部签保密协议需要一个很严格的流程,您不一定等得及。”

尚总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显然他很想把事情说给方翔他们,并不想因为保密协议影响进度。

方翔看到El的处理方式,定了定神,说,“是啊,小尚,你看我好歹也是大国企的副总,更何况我们董事长把你推荐过来,我想你跟他肯定说过吧,也没有签保密协议吧?”

尚总点点头,“好,这个项目是世界第三大船用发动机……”

“要卖?”El问。

“对,您知道?”尚总说。

“有人也联系我们了。”El说,“您所谓的占上项目,是怎么占上的?”

尚总微微一笑,“您问得真狠。我们在欧洲的合作伙伴是荷兰的一个王室基金会,他们是这家发动机公司的最大股东,我们已经和这家基金会签订了股权买卖的协议。”

“那我们又能做什么呢?”El说,“您是想期房先卖?”

“不,那当然不是。”尚总说,“当时也是情势所逼,否则这家基金会可能就会卖给韩国的一家船级社,我们通过王室的关系做了一些沟通,先以更高的价格接下来,如果远东船业感兴趣,我们可以一起来收购这家公司。”

 

 


 

 

“方总,你觉得这哥们靠谱不?”El开车送方翔回家的路上,突然问。

“不确定。”方翔沉吟地说。

“我这次到香港,怡华银行跟我讲的并购机会是同一个标的,他们收到了卖方的通知,所以希望给咱们做买方顾问收购这个标的。”

Leitzman……”方翔想了想,“他们的老板不是一个老船东吗?怎么变成荷兰皇家基金会了。廖总当年带我去拜访过,其实咱们自己就能联系上老板。”

“老板是管理层吧,是不是这个基金会是股东,现在要出售?这样倒是不冲突,只是我看不出这种基金会为什么突然要退出。”

“我猜啊,是船厂大规模向亚洲迁移,皇家基金会觉得产业链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了吧。”方总说,“他们毕竟不是产业投资者,没那么忠诚。”

“我觉得这么重要的资产,咱们为什么不自己做呢?”El说,“怡华银行只是谋求一个顾问角色,这对咱们反正是必须的。”她皱皱眉,“况且,这么重要的资产,咱们也没必要拉上一个共同投资方啊。”

“但是如果他们说的这个协议已经签了的话呢?”

“我觉得咱们这么办吧。首先我这边先安排人,调查一下Leitzman股权结构,看看这个基金会的发言权到底多大;另外,也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和一家中国投资公司签过股权买卖协议。”El说,“其实,我也想知道,您那边和Leitzman的老板,那个老船东,当时有讨论过任何资本运作的合作吗?”

“没具体提过,不过当时他其实就说过,觉得股东不给力,和其他两大发动机厂竞争很吃力。我们没接茬,毕竟当时没有这么大野心。”

“如果您和他再联系一下,表示如果咱们愿意和他们有资本层面的合作,他愿不愿意,您觉得怎么样?”

“这些当然都可以。”方翔皱皱眉,“不过,新董事长洪总上任第一次给我介绍这么一个项目,这是政治任务啊。”

“您说的对。”El也沉默了,“要不,我先把底下这些调查工作做扎实吧,核实清楚了,咱们再想方案。”

把方翔送到家,El拐出车往新城国际开,一边开一边想,决定还是和谭墨聊聊。

Morris,没有打搅你休息吧。”

“没有,你什么指示啊?”

“又拿我打趣。我们老板推荐下来一个投资者,说和Leitzman的大股东,荷兰一个王室基金会,已经签约收购他们的股权了,你有听说吗?”

“这个基金会就是我和你提到的那个资产管理公司,帮助王室管理资产。他们是第一大股东,但是只有35%的股权,比第二大和第三大股东加起来要小。至于他们是不是签约,我也没听说;我们是听说第二大和第三大股东已经聘请了Wright Capital作财务顾问出售这部分股权了,你们拿下来就控股了,还怕什么黑马啊。”

El点点头,思路渐渐清晰。

 


 

十一

 

跟着廖总从南洋船业调到远东船业,年纪轻轻成为国企的副总,洪总以为自己人生的巅峰不过如此了。是啊,少年仗剑出东山,老来垂眉看秋色。有多少人年少轻狂,也不过郁郁而终,能做到大国企的副总,已经是很小概率上的成功了,有什么不能知足的呢?

所以,接班成为远东船业的董事长,洪总认为,这就是人生的巨大惊喜了。但是他面临着两重挑战,挑战着他一贯以来的心态。

一个问题是,如果他在这个副总的位置上干个10多年并退休于此,他可能心里都没什么意见,但一旦他到了现在这个位置,就意味着他的职业生涯在退休之前又多出五年,谁知道这五年还能再做点什么呢?他对人生的索求便悄无声息地增加了。

另一个问题是,他发现,周围有数不胜数的关系,蜂拥而至地来找他,谈各种合作,各种赞助,以及各种……关系。这些关系或真或假,有些是确凿的指示,如果对公司利益无妨,当然顺水推舟;可是有些关系实在是让人生疑,但打的旗子太大,也得掂量一下是否得罪得起。

人就是这么老的吧,洪总搔搔绕头顶一圈的白发,心想,老得这么不像样子!

方翔和El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紧紧盯着手里的报告,煎熬地等待答复,这种感觉有点像等待火山爆发,看着火山岿然不动,但至少已经热气蒸腾,离喷发出来恐怕越来越近了,至于喷出来的是岩浆还是彩虹糖,这个就全看运气了。

然而“火山”还是抬起了头,“Leitzman值得收购吗?会不会影响我们和瓦锡兰的合作?Leitzman的发动机研发能力是不是够支持我们目前的主要船型?Leitzman的专利有多少是在自己手里,行业共享了多少?”

他看着两个人愕然的表情,摇摇头,“你们俩都是财务出身,这个事情拍板得征询咱们集团多个部门的意见,你知道吧,这是涉及产业链重组的大项目。”

他拿起电话,想通知秘书叫几个人过来,说了一半,又叹了口气,“你先等等。”

他抬起头,对着方翔说,“和总经理程总汇报过这件事情吗?”他把文件扔回给方翔,“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是正面的,我觉得需要研发、工艺、采购和销售几个部门的首席工程师都看看,大家集中一个意见,再报给我们决策比较好。但是,”他扶扶眼镜,“你得先问问程总的意见,他也支持这么做,你再这么做。”

洪总笑着说,“虽然说我们专门成立了一个集团战略决策委员会,我是组长,这方面事情我能说了算,但是程总毕竟是总经理,你还是不能让他感觉越级谈事情的。”

“那您看尚总那边希望和我们一起投资的事情,我们怎么应对比较妥当啊?因为怡华银行这边本身就可以帮我们联系一下。”El问。

洪总意味深长地看着El,“先把基础工作做扎实吧,咱们决定做,再看带谁玩,还是自己玩。”

方翔点点头,退出办公室,带着El又去约见了总经理程总,和预测的差不多,程总的反应和洪总类似,他一边转着茶杯,把贴在杯壁的茶叶都蹭回茶水里,一边说,“你们得牵头找几个部门的工程一把手汇总一个意见,另外,提前跟洪总汇报一下,他点头应该问题就不大。”

过了一天,方翔给El打了电话,“几个部门的总工程师都得碰一下,所以咱们索性拉上大家一起开个会吧。只不过他们平时都不在北京,而是在我们的主厂区,浦口市,所以我们明天去一趟吧。”


 

十二

 

El坐在浦口船厂龙门吊上的时候,她的心脏都要悬在嗓子眼了。

为了让远东船业的新高管对船舶行业有直观的了解,浦口船厂的厂长亲自带着El到龙门吊上俯瞰整个船厂。

El紧紧地握住内侧的栏杆,探着头向外面看着。龙门吊下面是一条短短的内河,有小船快速地往返着,汽笛的声音此起彼伏,远处则是海天一线。

在凛冽的大风里,厂长声嘶力竭地给El讲解着船厂的各种大型设备。El暗暗在想,如果说工程机械厂是在生产恐龙,船厂则是在生产鲸鱼啊,简直是世界上最庞大的工业工程。

厂长指着远处的几艘大船,说着它们对中国海洋产业的重要意义,El频频点头,心里突然对对面这个矮个子中年男人涌起由衷的敬意。

他们的作品能够挂帆出海,乘风破浪,能够一身武装,保家卫国,甚至能够长悬空海,人工成岛。他们做的事情才是在改变世界啊!我们做的事情相比起来简直什么都不算啊!

和远东船业四个部门的专家一起讨论时,El专注地听着,心里也不断地赞叹。在投行作了十多年,心里渐渐都在慨叹自己马齿徒增,职级遇到天花板,可是看到四位最权威的专家,每人顶了一头白发,却精神矍铄,思维敏捷,不用想都能想象出来他们在各自的领域里钻研了几十年的那种精深,柏拉图每晚挺举坚持十年都能成圣,更何况在一个领域里坚持钻研几十年呢?

3天后,El拿到了四位专家汇总的报告,内容翔实,图文并茂,思路清晰,结论中肯,El眼前仿佛浮现出他们夜以继日赶报告的情景。她认真地逐字逐句地研读,像小学生一样。

Leitzman相比曼和瓦锡兰,明显的劣势是产品线不够全,但是在慢速发动机领域,其实Leitzman的技术有一些独特的优势,而这些优势对于中国的船舶型号,可能更加契合。

另一方面,如果Leitzman和中国结盟,不一定会影响远东船业继续采购曼和瓦锡兰的发动机,因为他们都把对方当做主要对手,对于Leitzman关注度并不那么高。

Leitzman这次出售的原因,一方面可能是股东因为资金回流的需求要退出,更可能的原因是,Leitzman既有的客户主要是欧洲的船厂,在欧洲船厂纷纷转产亚洲之后,Leitzman没有跟紧步伐,而是选择在欧洲继续维护主业,所以业务逐年减少。

远东船业收购Leitzman之后,中国目前的几大船厂,包括南洋船业,都可能会考虑采购Leitzman的产品,这样收购后对于Leitzman收入的拉动会达到50%以上,随后几年的拉动作用更大,如果遭遇竞标,报价给予20%-30%的溢价,远东船业足够承受。

不仅如此,浦口市这几年希望打造亚洲的“海洋工业之都”,所以给远东船业新批了一块地,集团内部几个月来一直在考察新的工业园做什么事情,这次可以考虑给Leitzman在中国设置工厂了,这样在浦口内海就形成了产业链闭环。

El合上报告的时候,她发现晨曦悄悄地溜进她的房间,她拉开窗帘,面前是奔流不息的船队向海天一线进发,她心里涌起一股股热浪。

既然我们做的是这么宏大的叙事,为什么要拉一个别人来做主角。

她给谭墨打了一个电话,呵呵,我的买方生涯终于正式开始了。


 

十三

 

郭柯最近几日,心里颇不宁静。

他明白Leitzman项目的意义,公司内部给这个项目起的名字是“波塞冬”,足以证明老大们对这个项目的重视程度。

欧洲总部一直在给亚太区压力,因为远东船业一直迟迟没有回复,法兰克福分行推荐给一家欧洲的基金作买方顾问,那家欧洲的基金和怡华银行伦敦总部当然关系紧密,所以谭墨每天都能收到集团第一副总经理Ryan McRoberts秘书的电话。

谭墨当然是顶住了,但他也保持着每天催一次郭柯的进度。

他不太好意思亲自催El,毕竟两个人几个月前还是同事,谭墨还是领导,现在他来催这件事,就显得他们怡华银行心里绷不住了。

对欧洲总部无论怎么推介远东船业是一个好客户,好买家,在远东船业面前永远要摆出,“你不买有的是人要买”的架势。谭墨深谙此道。

但郭柯不一样,郭柯心里知道,如果远东船业没有动作了,和很多国企在过去的表现类似的那样,一个项目不声不响地消失,甚至没有一个“不做”的明确答复,他们亚太办公室的信誉,在怡华银行内部,就彻底不存在了。

当然,郭柯也明白这个项目对自己的意义。他和谭墨的关系变了,以前他们是师徒关系,而现在谭墨更像地主,他更像雇农,谭墨是要找他问收成的。郭柯想,这恐怕就是成长的烦恼吧!

每天的下午三点多,他就不可抑制的心慌,心快速地跳动,好似要把胸腔凿穿。

有一次,他都跑到太子大厦楼里的医院去,结果排了半个小时队才做上心电图,女医生摸着他的心口,幽幽地说,“心脏没毛病,身体很健康。”

他慌地跑掉了。

后来,他发现很多人到楼下抽烟,其实也不一定真的抽,就是散散心,扯扯淡,把节奏慢下来。

他不能抽烟,但是他可以散步,这是一个好办法。

于是有一天下午三点多,他感到心慌时,他终于站起来,绕着怡华银行大厦走了一圈,心情大好,心慌无影无踪。

第二天,他绕完怡华银行大厦觉得不过瘾,于是溜到隔壁楼的书店里看了一会杂志,心情大好,心慌无影无踪。

第三天,他索性绕了怡华银行和置地广场两座楼一圈,心情大好,心慌无影无踪。

第四天,他决定加量,他就绕了怡华银行、置地广场和太子大厦三座楼一圈,心情大好,心慌无影无踪。

直到有一天,他散步走到了中环广场,离怡华银行两公里多地的地方,他平时都很少来的广场。他坐在花坛边,感到心情大好,心慌无影无踪。

我找到心慌的根源了,好像离那个办公桌越远,心情就越好。

想到这,郭柯心里立刻涌上一股愧意,这简直是太惭愧了。这就好像是军人畏战,学生畏考,这样的情绪在郭柯的成长历程中从来没出现过。

不过这个时候,他接到了El的电话,El跟他解释了,远东船业为什么过了一个多月才给他们答复,也解释了她已经和谭墨明确了怡华银行的顾问角色,她希望下下周能够到欧洲做现场尽职调查。


 

十四

 

结束了在敦刻尔克船舶工业区的访问后,El和郭柯带着团队返回了巴黎,远东船业此行派出了几位最权威的高级工程师,El全程照顾有加,几位银发专家也的确发现了不少问题和亮点。

到巴黎的时候,他们开了一个总结会,专家们对于收购Leitzman表达了进一步兴趣,同时对此次现场尽调也给予了肯定,“至少是一次高效的技术交流”,他们表示。

El笑嫣嫣地看着他们,在笔记本上时或记录一些话。郭柯则把专家们提出的各种业务亮点和考虑都记录下来,用于未来项目分析来参考。

晚上在酒店大堂吧,El拍拍郭柯的肩,“这次辛苦你了,你干的不错,我能感觉到你的进步,你要好好干。”

 “谢谢El姐,还得多靠您指点呢。”

El笑了,“不过也不要变成工作狂。我真诚地建议,明天你在巴黎好好转转,别和这座城市擦肩而过。等我们一早出发回北京,你就把行李存了,逛到下午4点回来取了行李,再去机场回香港,不迟。”

郭柯点点头。El看看表,“趁现在没晚,你可以出去转转,这样你就也算经历过夜巴黎了。只要别去小胡同就好。”

他们两站在酒店大门口,El指了指前面,“你就沿着前面这条香榭里舍大街,一直向西吧,你会走过协和广场,一直走到凯旋门,你就回头回来。”

郭柯穿了一件风衣,便走出门,他回想着这几天和El他们团队在现场尽调的情景,觉得El跟他说的一句话还是非常有道理的,“国企调动资源的能力是非常罕见的,他们一旦决定一件事情,能够调动一切资源保质保量高效地达到目标,这一点上,外企和民企都很难竞争得过。”

郭柯站在塞纳河边上,看着方尖碑,心里颇多感慨。方尖碑啊,你本是生在埃及,却在巴黎享受着显赫,你真爱的是塞纳河的浪漫,还是尼罗河的奔腾?你在夜色里独处,心里是否早有归意?

他拿起Iphone拍了一张方尖碑,传到了朋友圈,然后继续走着,却突然收到一个电话。

“你来巴黎了?”

“你是?”郭柯没有认出来这个法国的电话号码。

“我是余茜啊。”

“你也在巴黎?”

“确切地说,我在巴黎外面的枫丹白露。”

“哇,那里不是宫殿吗。你嫁过来了?”

“滚,我来InseadMBA,你居然都不知道。”

“那我明天去看你吧。枫丹白露离巴黎远吗?”

“还是我去找你吧,你在巴黎只呆一天啊。”

“只呆一白天。”

“那,咱们明早在纽约街的Monsieur Blue见面吧,吃一个早午餐,然后我带你在巴黎逛逛。”


 

十五

 

“你不是在iClub,怎么来读MBA了?”郭柯坐在Monsieur Blue的天台上,一侧头就能看到河对岸的埃菲尔铁塔。

“新股打完了,麦肯锡赞助的MBA正好还没有过期,我想好好整理一下思路,正好把这个MBA读了。”余茜头顶黑色马术帽,红色的风衣有一个俏皮的掐腰,深棕色的长筒靴过膝。

“规划的不错啊。”郭柯笑笑。

“这里有亚洲菜,法餐小食也地道,而且还能看铁塔,”余茜笑着说,“右面过河就是铁塔,左面不远就是当年戴安娜王妃香消玉殒之地,当然,如果你要去老佛爷购物,也不远。”

“购物就免了,我就是想,在有限的几个小时里把这座城市看一遍。”

余茜刚好吃完了鞑靼金枪鱼,她站起身,拍拍郭柯,“那出发。”

两个人信步走过河,前面便是高耸的埃菲尔铁塔,余茜指指塔顶,“你要登塔吗?”

郭柯看着铁塔下长龙一样的排队,摇摇头,“节约时间多看看吧。”

两个人便坐上了塞纳河上的游船。“这个效率比较高。”余茜笑笑。

“那是奥德赛博物馆,”余茜扶着栏杆,指给郭柯,“那一侧是卢浮宫,咱们一会等船绕回来,从那里上岸逛逛。”

塞纳河水悠悠荡荡,船在和煦的春风里缓缓地行驶,悠闲自得。郭柯看着两岸鳞次栉比的建筑,心里波涛澎湃。

“大诗人,你在想什么啊?”余茜笑着说。

“真美啊。”郭柯说,“我只想说,真美啊。”

“是啊,巴黎是名副其实的文艺之都,我来报名时,就告诉自己,这个选择是无比正确的。”余茜说,“尽管离市区太远,但是我还是会经常来巴黎参加一些活动。”

“你在这里也有朋友?”

余茜点点头,“有一些啊。下一届有位学妹在这里成家了,嫁给了一个巴黎本地人,很幸福;咱们当时有一个日本交换生,现在在巴黎第一大学索当学院学国际政治;还有麦肯锡巴黎办公室的好多同事。”她仰仰头,“这里朋友挺多的。”

“不错不错。你读完会回北京吗?还是想在这里一段时间?”

“你看,那是巴黎圣母院!”余茜激动地指给郭柯,她回头看着郭柯,“还真没想好,这里这么美,生活一段时间,多美好啊!”

郭柯点点头,他拿起手机,给余茜在巴黎圣母院前面拍照,余茜笑笑,把他拉到镜头里,自拍了一张合影。

船走到尽头要调头的时候,郭柯已经能看到前面已经不少工业运输的船只,以及依稀可辨的烟囱。余茜看他遥望的方向,说,“那里就是工业区了。”

她紧紧风衣,说,“你记得当年我们读书时老师给我们看的《巴黎圣母院》吗?多么惊心动魄的历史交织啊!把蛮族的铁骑关在门外,门里依然是几千年来的风花雪月。其实我们所喜欢的,美好的巴黎,也仍然只是关在大门里的一小圈,她依然要再外围的烟囱、工厂、垃圾处理场去支撑。”

两个人再次上岸时,余茜选择了卢浮宫外面的一个咖啡馆,两个人喝着咖啡,看着玻璃金字塔和熙熙攘攘的人群,余茜惋惜地说,“你知道吗?卢浮宫的馆藏就值得看一个月以上,你在巴黎只呆一白天,实在是不够的。”

她突然灵光乍现地抬起手,拿自己的咖啡杯和郭柯的捧了一下,“祝郭大投行家事业有成,也希望我余茜早日再找到自己的方向咯!”

“干杯,在法语里怎么说?”郭柯突然好奇地问起来。

“亲亲。”余茜羞赧地微笑,把咖啡杯遮在自己的脸前面。


 

十六

 

El和郭柯把信息报告送到发改委时,才知道Leitzman这个标的已经有人报备了。

El很惊讶,因为项目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她问外资司的领导,是谁捷足先登,领导告诉她,是一家民营上市公司,叫飞龙在天。

郭柯让人一查,发现飞龙在天一直在停牌,大约有几个月了。

El突然一拍大腿,这个飞龙在天,不是宁彩刚刚去的公司吗?

她拿起电话,“Color啊,你们最近有兴趣一起做一个船舶工业的收购吗?对啊,姐现在看的都是船舶工业的收购,不合作一把?”

和宁彩说了一会,挂了电话,El歪歪头,“奇怪,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这个项目似的,难道她现在和我学会演戏了?”

“上市公司收购项目,自然会小心一点,咱们理论上也不能问那些内幕消息啊。”郭柯说。

“对啊,你说的非常对啊,可是如果我们拿不到小路条,我们还做什么劲啊!”

郭柯想了想,“发改委也不是没有任何灵活政策,当年卢森堡的一家汽车电子公司出售,有家民营企业先报上去信息报告,可最后还是一家航天产业的国企最后拿到的路条,发改委会比较两个买家的收购后经营计划的,靠更成熟的经营计划保不齐可以胜出。”

“可是飞龙在天已经拿到路条了。”El说。

“这种先例也有啊。中联重科拿到收购Putzmeister的路条,三一不是也能收购成功嘛,他们用公司在国外的钱,收购的流程大大缩短。”

El想了想,抬抬手,“Kevin,你先问问欧洲那边,这个飞龙在天是和谁接触的。我这边想办法,大不了我们就用远船国际的钱,从国外直接去收购。”

郭柯和欧洲约了一个电话会,进展很顺利,事情渐渐明了了。怡华银行是通过Wright Capital来帮助远东国际收购Leitzman第二大和第三大两家巴黎国企股,而飞龙在天报备收购的股权,其实是Leitzman以前最大股东荷兰王室的一个基金会所持有的35%股权,不过现在的卖家除了这个基金会,貌似还有一个叫做春田资本的机构。

春田资本在里面在做什么?郭柯突然想到了El提到过的尚总,那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他直接和Wright Capital咨询了一下,对方告诉他,远东船业很难直接收购荷兰王室基金会的股权,因为这个基金会已经和春田资本签署过股权买卖协议,尽管一直没有交割,但是春田资本在此前的多次交易里支持过这家基金会的资产变现,所以两者的关系非常紧密。

那就是说,这钱,春田资本在这里面是一定要挣了。

不过,远东船业买的和飞龙在天买的,不是同样的股权,这个算同一标的吗?郭柯觉得这个工作可以做。

飞龙在天为什么不做披露?拿到小路条,这可是很大的动作。郭柯想了想,给El打了一个电话。

“我也正要告诉你,方总跟我讲,用海外平台做收购,短期内当然可以绕开发改委的审批,但是一旦把海外资产转移到国内设厂,就需要重新来发改委审批,那个时候更尴尬。”

郭柯给El讲了一下他这边的进展以后,El有点沉吟,“我们当然可以想办法让飞龙在天披露,但是对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啊。根据我对发改委的了解,只要同一标的,哪怕收购的是不同的股权,发改委都会视为同一项目,全国只给一个买方的小路条。”


 

十七

 

郭柯当然没有想到,和宁彩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么一个场景。

他结束了一天辛勤的工作,准备吃点饭就回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就要赶飞机回香港。

那就俏江南吧。

然后他就看到他的学弟杨琦,和一个女生有说有笑地吃着饭。

杨琦貌似还在读博,跑到国贸来吃饭,做什么?

更为惊奇的是,他感到那个女生的背影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腿走过去,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尽快逃离。

杨琦显然看到了他,并且激动地站起来,“郭老师!”

对,杨琦叫得没错,因为郭柯曾经是杨琦那一届本科学生的辅导员。

郭柯笑了,他整了整西服,走过去,“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怎么?和弟妹聚会呢?”

“哪里啊,师哥,把我姐介绍给你,这是宁彩——”杨琦把郭柯拉到自己一层的座位上。

宁彩抬起头,看到郭柯,也是一惊,她眼睛笑成一条线,“哪阵风把郭总吹到北京了,也不和我们联系。”

“是啊。”郭柯干笑笑,给自己点了一碗面,又加了一个菜,“择日不入撞日,今天就我来请吧。”

宁彩说,“你早说啊,要知道你请,我们就出门右拐谭府菜了。”

杨琦看两个人熟的很,心里自己暗暗八卦着。

原来杨琦在策划一个网络电影,便想找白蓓和宁彩一起商量,可是白蓓正沉浸在二次恋爱中不可自拔,于是宁彩只好自己赴约,当然,宁彩和杨琦居然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提尚晓的名字。

郭柯大笑,他拍拍杨琦,“你小子要做娱乐大师啊,有出息,有出息。”他脱下西服,架在椅子后面,说,“我对这个感兴趣,咱们一起合计。”

于是三个人聊,聊得不亦乐乎,酒酣菜罢,杨琦站起身,“郭老师,我得赶地铁回五道口了,您和我姐既是老相识,您送她吧,我就放心咯。”

三个人在地铁口分手,宁彩还意兴高涨地冲杨琦摆手,“记着给我一个角色!”看着杨琦走进地铁口,两个人的话茬却又戛然而止了。

郭柯把自己的西服披在宁彩的身上,两个人默默地走着,“你到飞龙在天了,是吧?”

宁彩点点头,“是。”

郭柯因为知道飞龙在天正在构划一个大项目,便觉得这个名字连同宁彩都加了“绝密”的标记,关于这个人的现在和未来,仿佛都关在一个铁丝网的另一侧,不能碰,于是也就不能说。

那说点以前的事情?不要吧,尴尬,还是有点尴尬。

那说说老朋友?更不要吧,显得好八卦。

宁彩走着走着,便停下来,“我要到了,郭柯,今晚谢谢你。”

“那我看着你上楼,我便回去。”

宁彩笑笑,“楼里不会有坏人的。”

郭柯也自嘲地笑了,“那你好好的。”

“你也是。”

宁彩进了家,便冲到卧室的窗前,她看到路灯下郭柯自己绕着自己转圈,眼睛却盯着楼上。

她便打开台灯,她看到他显然注意到一个窗户亮了,她便在这个窗户里朝他摆摆手,他于是也摆摆手。

然后他紧紧西服,如释重负地,走了。


 

十八

 

El接到尚总的电话时,丝毫不感到惊讶,她觉得,以远东船业在发改委最近一周做的各种工作,尚总如果没有反应,就奇怪了。

不过她没有想到,这个见面会有这么大的声势,这一点上,她还是挺惊讶于尚总年纪轻轻做事情的魄力。

她见到了飞龙在天的董事长何如,一个五十多岁身材却保持的很好的男人,浑身上下弥漫着一种男神气质。

“薛总,今天您拨冗前来,我们蓬荜生辉。”何如玩笑道,他沏了一壶蓝山咖啡,给El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和尚总倒了一杯。

何如看El迟迟不喝,便自己笑着先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薛总,假设您收购完Leitzman60%的股权,您对我们手里这35%,还有打算吗?”

“何总,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如果我们收购了60%,您拿着那35%,有什么用。”

“薛总,35%的股东,对公司有起码的否决权了。这么好的股权,什么韩国的船厂,新加坡的船厂,印尼的船厂,谁又能不感兴趣呢?”何如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从刚才咖啡的氤氲中显现出来。

El听完没做任何反应,她微笑着看这个何总还要演什么。

“当然了,我是爱国的,我觉得这35%应该给国家。远东船业要,我自然愿意卖给您;您不要,我们卖给其他国企也行,我们自己不做船舶,肯定不和国家争利。”

“哦,何总真是爱国商人,佩服佩服。”El点点头。

尚总在一旁说话了,“薛总,其实我有个建议,有个方案可以皆大欢喜,您跟领导们绝对交待的过去,我们忙这一阵子也不算白忙。”

他指指桌子上何如的名片,“飞龙在天虽然是上市公司,但是公司体量不大,不瞒您说,之所以一直没有公告,是因为在找投资者;找了投资者再作收购,顺理成章,所以我们春田资本和飞龙在天没有签有约束性的股份购买协议,就是为了让上市公司不触发公告义务。”

他一手按在何如的胳膊上,一手放在El面前的桌子上,“如果远东船业做这个投资者呢?您控股了飞龙在天,间接完成了Leitzman35%股权的收购,加上您通过怡华银行做的60%股权,就基本对Leitzman收官了。”他端起咖啡,“而且飞龙在天已经拿到了小路条,多省您的事。”

El一愣,这个方案实在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指指何如,“人家何总的上市公司,我们怎么能夺人之爱呢。”

何如一摊手,“可是我更愿意成人之美啊。”

El离开的时候,尚总对她说,让远东船业的领导们考虑考虑,希望一周之内给了答复。

不想也不需要那么久,El在回家的路上,就接到方翔的电话。

“薛总,我接到了洪总的电话,我觉得他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建议,让我们收购飞龙在天,这样就能拿到另外我们本来没有要收购的35%,这样加上怡华银行的60%,我们就完全控制了Leitzman。”

El点点头,车载蓝牙里传出方翔的一声叹息,“哎,我们怎么想不出这么好的主意呢。这个飞龙在天背后是谁啊,仿佛等在我们前进的路上一样,火候掌握的那么好。”


 

十九

 

听到飞龙在天将要对远东船业发行新股从而导致控制权变更时,宁彩还有点惊讶,不过新的董事长是El,对她来讲可能比何总还更亲切和熟悉。

飞龙在天发行新股所融资金将用于从尚晓手里收购欧洲船舶发动机Leitzman35%股权,而且随后还将继续增资从而收购剩下的65%股权,最终实现远东船业通过飞龙在天对Leitzman的控股。

飞龙在天原来的控股股东何如成为小股东之后,希望进一步退出,宁彩介绍了怡华银行在国内合作伙伴越安证券的投资公司,于远如愿以偿成为一家A股上市公司的非执行董事。

于是在最后的庆典上,方翔、于远、尚晓和何如四个人一起合了一个影,他们脸上不知是油彩,还是酒精,反正在灯光下映照得很亮。

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的是,宁彩在庆典上居然成了焦点,她去给主桌敬酒,感谢何如短时间内的知遇之恩,感谢El的培养和启蒙,感谢方翔的投资,感谢于远的支持……何如则起哄说,是飞龙在天聘请了宁彩,才获得了这么好的发展彩头,大家于是一起起哄,让宁彩喝酒。

喝便喝,宁彩坐在尚晓身边,把酒杯一饮而尽。

半醉半醒之间,看着觥筹交错的人们,她仿佛又回到了在蜀阳的那个夜晚,有一个叫谭墨的兄长,和她也是这么半醉半醒地,看着周围的人。

尚晓和于远嘀嘀咕咕地说个没完,看到宁彩看他们,于远扭过头,“Color,我应该感谢你的牵线,这个项目最重要的人就是你。”

他按了一下宁彩的酒杯,“你别喝了,我先饮为敬。”

宁彩点点头,把手放在尚晓的手上,“是他能干,能量超乎我的想象,这个项目还是他们带来的。”

离开的时候,看着他们客套的场面,宁彩突然有一种感觉,于远、尚晓还有自己的前老板何如,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一样。他们聊天的感觉,好像……挺默契的,不像新朋友。

闯江湖的人就是不一样,宁彩对自己说,他们能够第一次见面就像亲兄弟一样,更何况一起做了这么一个大项目之后,自然应该彼此非常熟悉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尚晓扭头看看宁彩,宁彩也扭头看看尚晓,两个人傻笑着。

“说正事,我最近想去一趟珠峰大本营,你有兴趣一起去吗?”

“珠峰……这需要好好准备一下吧?”宁彩沉吟道。

“还好啦,行程我都研究好几年了,我就是想找个时间去一趟,犒劳自己。这次这么大项目做完了,我还挺高兴的,就想去一趟。”他拿自己的肩膀撞撞宁彩的肩膀,“有兴趣吗?”

宁彩点点头,“那我得好好准备一下。”

尚晓非常高兴,“那我就当同意咯。今晚你有兴趣听我讲讲行程吗?”

“好啊。你讲呗。”

“行程在我家,我们到我家拿着电脑看?”

“到你家啊 ……”宁彩看着尚晓,有点犹豫。

“我呀,没什么坏心眼!”尚晓慌忙说,“咱们看完行程,我再送你回家,不就好了嘛!”

 


 

二十

 

宁彩一进尚晓的家门,尚晓就从后面抱住了宁彩,宁彩抖了抖身体,“喂,哥们儿,我们太快了啊,不许淘气,要不我扭头就走。”

尚晓噘着嘴,松开手,“瞧把你给吓的,得,我松手。”他示意宁彩,“你现在沙发坐坐,我去把书包放了。”

尚晓住的是一个酒店式公寓,客厅很大,连通着厨房和餐厅,南北通透,宁彩不想造成误会,所以没有往卧室走,却看到客厅有一组书架,于是信步过去看看。

各种稀奇古怪的畅销书,从《谁动了我的奶酪》到《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再到《三体》,在书架一侧,有一张合影照片,宁彩随意瞅了一眼,却呆住了。

这大概是几个大学生和老师的合影,宁彩第一反应是在里面找尚晓,他的确变化不大,同时她也看到了两个熟悉的面孔——于远和何如。

何如仿佛他们的老师一样,站在最中间;而于远则站在尚晓身边,胳膊搭在尚晓的肩上。

他们本来就认识,认识很多年了!宁彩心里惊呼道。

难怪我会感觉他们本来认识,哪里还需要我来介绍,他们根本就认识,他们只是在我面前表现得像初识一样!

宁彩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寒意,于远投资何如的公司,用不着我介绍;尚晓把资产卖给何如的公司,当然也用不着我介绍;他们本来都用不着我介绍,为什么还要我来介绍呢?

本来认识的三个人在人前装作不认识,还需要我这个外人来介绍,图什么呢?

难不成……他们在演戏?还借我的手,来加了一个戏份?

那么,尚晓投资的钱,是哪里来的呢?他从来没有告诉我,投资者是谁,是不是于远呢?

对啊,每天工作量那么不饱和的一个人,在北京住着高级公寓,自驾高级轿车,投资了那么多天使项目,还豪气冲天地和欧洲王室的基金会作生意,还敢把业务卖给大国企,你能相信他的主业是人像摄影吗?

宁彩身子不禁打起寒战,那么当时我要换工作到飞龙在天,跟尚晓提过,他也没有流露出对何如熟悉的表情,这个男人藏的好深啊!

那么难道他当年追着给我还钱包,也是一场戏咯?他,以及于远,以及何如,根本就是想利用我来演这么一场戏吧?

请君入瓮啊。

宁彩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尚晓的公寓,然后飞快地下楼走掉了。

“我先走了,对,我有个姐们儿失恋了,突然要找我,别,你别过来了,不用送我过去,我安慰安慰这个姑娘。”宁彩接到尚晓的电话,极力隐藏着自己的慌乱。

尚晓,你太难让人看透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脑子没那么好使,我不想有一天被你卖了,还在笑呵呵帮你们数钱啊。

El姐,我家里有点事,想跟您请3天假。没问题,我会处理好的。谢谢您。”

她用携程随即便订了一个第二天一早飞香港的航班。

放下电话,宁彩坐在自己家的大飘窗上,看着东三环熙来攘往的车流,心里百味杂陈。

北京就是这么一环又一环包围着的城市,你在环线上没头没脑地疾驶,你会发现,最终你会回到起点,位移为零。

逃离起点,绝无可能。

宿命吗?

宿命。


 

第十一章互动题

 

于远和尚晓到底是什么关系?

A) 两个人是合作伙伴关系

B) 尚晓是于远的白手套

C)基情四射,不说了

D)姑表兄弟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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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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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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