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倬云之道:"无我"而通天地,有骨始铸人文

天穹倾东南,江海失砥柱。许倬云先生去矣!他一生立于历史洪流中,静察千年变迁如观掌纹,又亲身卷入时代波澜之漩涡——命运赋予他的肉身残缺却无法锁住其精神之伟岸。他之离去非唯吾辈失一硕学大儒,更如浩瀚星宇间熄灭了一盏恒久闪烁的长明灯。然而先生之学思风骨早已铭刻进民族文化的脊梁,凝为一部不朽的精神大书。
许倬云先生的历史研究,其思理如长江黄河,贯通古今,浩荡磅礴;其格局如天枢北辰,统摄万有,朗然生辉。他不似小家子匠人,执锱铢而沾沾自喜;他高踞山巅,目光如炬,以苍茫宇宙为舞台,细数千载兴亡。其学思体系堪称"三绝",非徒然凿壁偷光,实乃筑城开疆,为当世史林划出崭新境界。
一绝:古今皆我血——史学的"大通观"
先生治史,最得"大历史"真髓。他心中之历史并非僵硬刻板的断代拼图,而是有呼吸、有脉搏、有生命轨迹的有机流变。"温故商周制,岂止考古癖?"他在先儒气象"制礼作乐"的幽微处,洞察了文明价值系统如何凝聚成形,维系社会内在调和框架数千年之久。
而如《万古江河》这般煌煌巨著,更非流水账般堆砌史事,而是以文明生命为线索,从地理格局、思想脉络、制度结构、民生风习多个维度构建理解框架。如他在书中曾精辟指出:"华夏文明是在农耕的坚实土地上开出的文明之花。其韧性源于人伦礼制深入血脉的稳定结构。"这一"结构生命力"的核心论断,一举点明了中国历史演进特殊路径之奥秘。先生的史笔似解剖刀,剖开历史躯干表面的筋肉,精确地找到支撑文明延绵的"骨骼"与"血脉"。
他在《说中国》中更直击文明融合之要害:"古代中国,是一个开放系统。夷狄入中华则中华之。"他敢于直视历史中那些深刻而痛苦的变革,如东汉清议风骨、两宋新儒家的兴起、明末士人精神觉醒的灼热痛楚……他以"关联性思维"贯通诸端,形成一张理解体系化的恢弘网络。
二绝:无门而皆可入——跨界的"融通法"
先生治学门径,超迈单一史域束缚,目光所及,文、哲、社、科无不入其彀中。他将人类学结构视阈引入古史分析,曾深入论证商周青铜器纹饰与宗教信仰体系的深层互动关系;以社会学网络视野剖析明清江南士绅群体,使其在地方治理和文化引领中的双重角色跃然纸上。他善用"比较"之法如点睛笔,在《中国古代社会史论》中纵横古今中西,"中国之'家'如古树盘根,西方之'家'如舟行水面。"一句之间,两种文明对家的结构观念高下立见。
先生晚年思想更显气象宏阔,跨文明对话成为常态。在《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等著作中,他如老农谈天,自然地将儒家"天人合一"、道家"玄之又玄"放在世界哲学谱系中观照;《万古江河》中,他毫不掩饰中华文明与两河、埃及、希腊诸古典文明的异同。此举绝非盲目比较,而是为文明自我认知提供一面"异域明镜",从而更清晰映照出自身面容的精髓。他晚年忧思全球生态危机与科技伦理,其思考已跳出狭隘历史文本考据,如他所说,"史家应具'生态良知',将人类置于大化流行中,方知敬畏。"其视域之宏阔,胸襟之浩瀚,已臻古人所谓"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境地。
三绝:悲悯藏胸臆——民生的"温度标"
读先生著作,一种博大深沉的悲悯情怀弥漫字里行间。他是真正的"民史观"践行者,目光从不迷醉于帝王将相的赫赫威仪、宫殿庙堂的巍峨金碧。他俯首于尘土苍生间,倾听千年民生叹息。
他如椽大笔常为小人物留痕。《西周史》中他不厌其烦考证庶民的田制生计、工匠青铜冶铸的汗水轨迹;《汉代农业》则以泥土般质实的语言展现寻常农夫的悲欢。先生眼中,所谓"历史的动力",并非源于帝王的英明决策或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是潜藏于耕织日夜、市井烟火间的生命张力,他曾痛言,"史若只见朝堂升降,不见村舍炊烟,其道已死矣!"这温润入土的关怀,使其史学著述散发出独特的生命热度。
其学思格局以"通"为宗法,以"融"为利器,以"仁"为底色——他不仅述录了先人的足迹,更为后来者照亮了前路。他为我们留下了一张厚重而精确的时代精神地图。
风骨一:独立不迁的史家脊梁
先生身处乱离时代,然其治学精神如定海神针,傲然自立。"史胆"之贵,在于拒绝曲学阿世,守护客观真理的尊严。《求古编》中那句名言震耳发聩:"史官应为'过去的守夜人',而非当道的弄臣!"他敢于打破旧说,以实证立论:在《汉代农业》中,他以铁证重新评估耕作实情,剥落了历代对"文景之治"表面繁荣的过度粉饰;更以史家冷峻洞察力直面20世纪的苦难悲歌,将个人命运与家国创伤凝于史学叙述中。
他力斥浮华空洞的学风,对学界浮夸媚俗、争名逐利之风深恶痛绝:"学问之道在诚字,在真字,浮名虚利只会败坏学术空气。"这孤光自照的身影让人油然想起顾炎武所倡导的"博学于文,行己有耻"之精神。许先生的一生,正是以生命本身在为这条古训作铮铮注脚。
风骨二:坚韧不拔的智者气象
先生先天之艰困远超常人,然其精神伟岸超乎形体。他无法如常人行走山川,却在历史长河与思想天际振翅翱翔。他在自述中曾以谦逊而坚韧的口吻说:"肢体虽滞,心不可囚;若天赐我不便之体,必将磨砺吾思之锋芒。"这番言语中闪烁着何等坚韧的生命意志!
他的书房成为战地,学术思想成为锋刃。早年辗转漂流的艰难岁月,他仍于病榻间研读《文献通考》;壮年之际,西学如洪流涌来,他以开放的胸襟与坚韧的定力,在东西文化碰撞交融的激流中汲取新知,从未停下探索的脚步,晚年著述依然充满活力。
风骨三:经世致用的人文担当
先生绝非象牙塔里的闭门学者。历史于他不仅是对过去的整理,更是对当代的启迪与警示。他著《万古江河》,意在为深陷迷失感的中国人重建文化坐标;《说中国》笔锋直指民族前途;晚年忧虑更指向全球化危机和人类命运共同体困境。
先生思想深处浸润着儒家"士志于道"的传统。"通人安民"四字,成为贯穿其学术生涯的明灯。他关注现实民生痛点之深广,令人动容:从教育公平到乡土重建,从价值迷失到科技伦理,笔端常带温热。晚年在海峡之东,他依然忧思故园乡情,对两岸民族情结与文化血脉反复陈情呼吁:"民族心魂断裂最痛彻骨髓,文化血脉贯通是千秋至重之事。"
许倬云先生以独立不迁的史家脊梁,树立了学术尊严的界碑;以病弱之体撑起的巨人气象,彰显了人性的磅礴伟岸;以淑世安民的深情担当,展现了知识分子的永恒价值。其品格如苍松立雪,傲然屹立成华夏知识分子精神长廊的巍峨景观。
当我们回溯许倬云先生磅礴的学术脉络与崇高人文风骨的交融,其间贯穿着一条鲜明的精神命脉:"无我而通天地,有骨始铸人文"。历史在他心中绝非冰冷的标本,乃是他与往圣先贤血脉交融的心灵交感。他曾深情阐述:"非史籍在阅我,是我入史中,与古人为友,悲其所悲,悟其所悟,此谓神交。"正是这种"以文化我"与"我化入文化"的水乳交融,赋予其历史书写以震撼人心的生命温度与超越时间的普遍光芒。
许倬云先生的文化坚守具有深远的当代意义。在这全球风云激荡、旧有秩序动荡重塑的大变革时代,文明间的碰撞与撕裂日益显明。先生力倡的"内在调和框架"和跨文明沟通之道,正是救治现代性焦虑、弥合文化鸿沟之良方。他终其一生倡导的价值信念——温良仁厚的道德理想、坚韧不拔的生命气象、贯通古今的宏阔格局——超越了狭隘的文化壁垒,回应着人类共同面临的伦理困境与精神漂泊之痛,为迷途的当代灵魂点亮了指路明灯。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倬云先生虽驾鹤远游,其浩瀚深博的史家心迹与巍巍独立的人格丰碑,定如黄钟大吕之声,穿越时空而永不消逝,恒久激荡于后世学人心海。他一生"无我"而"通物",立"骨"成"人文"的思想与生命境界,已成为永恒的中国文化象征之一部分。他的离去使我们失去一位智者,但他在中华史册中的精神殿堂却永远敞开着大门:
天枢既逝 众星失引
大江永去 万古流音
笔参造化 心存兆民
史魂长存 日月同钦
此碑文既镌,先生之道永昭华夏。
文成于东八区癸卯年荷月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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