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环有一大帮西服革履从头到脚精致之极的人,他们或在投行,或是律师,或做咨询,都是办公室顶层的白领。每天早晨从地铁熙熙攘攘走出的这群人,有很多标志能够让你快速地分析出他/她在这个办公室生态中的等级。
不,我说的当然不是看服装,180支的西服和150支的西服恐怕一般人肉眼也难以区分;
不,更不是看他们额头、眼角、脖子的皱纹,他们不少人驻颜有术,年轻的能把你的眼睛亮瞎;
是他们迈向办公室的动作神情,这个骗不了人。如果他们踌躇满志却又极力掩饰着这种踌躇满志,或许还把一叠《财经时报》垂直对折用一只手转来转去地一边走一边看,或许是一杯星巴克咖啡却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随意地拿着杯子最上端,或许系着的领带稍稍松开把结口拽到第二个扣子的位置。
对了,你面前的,大抵是一个资深白领了。
我工作第一年的时候,看到过谭墨这么看报纸,看到过谭墨这么拿咖啡,看到过谭墨这么系领带,我知道这和我是不一样的。
但是我看到他在街上一路走,一路打招呼或者被打招呼的样子,我能够真心地感觉,整个中环是属于他的。
我们当然可以刻意模仿这些大佬的某个行为特征,沾染一点世故的味道,兴许会让我们在兰桂坊获得更吸引眼球的人脉。
高明就是这么做的,他来怡华银行上班的第二天就把领带系成那个雅皮的样子,一个月以后他每天早上就只靠一杯星巴克咖啡做早餐。
但,好吧,他稚气未脱的表情时时刻刻都在出卖他,就好像我小时候,用爸爸的黑风衣、白围巾和黑礼帽模仿许文强一样。
不过,今天早晨我路过《头条》时,随手拿了一份,随意地垂直对折用一只手转来转去的看,然后我的领带也只是系到第二个扣子,第一个扣子当然是松开的。
我站在怡华银行的狮子面前,突然有一刹那恍惚了。
不知不觉之中,我很随意地做着谭墨的动作。
周围也会有人走过,拍拍我的肩,或者点头微笑。
中环属于我了吗?
还是,像往常一样,是我属于中环?
叮当车从身旁踌躇地经过,车身上有一个巨大的单眼,眼珠上有一个手,手指指向上方。
这是一部电影,叫作《朋友》,或者什么的。
我视线跟着叮当车移动,想看清楚那个惊悚的车身广告想表达什么内容,不想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三个多月不见,她更瘦了。
二
如果说中环对男生的改变是内在的,那么中环对女生的改变则更是内外兼修了。小姑娘无论从全球什么地方来到中环,大抵不超过一个月,就会把毕业之前置备的那些廉价西服都淘汰,并且在办公楼下的高端店先海淘一番,然后就从头到脚,和这里打着淡淡腮红的本地女孩穿着无二了。
不过孙丽是一个例外。在我印象中,她一直规规矩矩地穿着面试时就穿过的西服,而后也恪守着每半年置一次新正装的节奏。她工作的状态也非常踏实,非常安静,很多时候老同事会惊讶地说,“孙丽,你是西溪大学的啊!你好像东升大学毕业生的风格!”
当然,那个时候大家也会捎带脚拿高明开涮,说这个充满自来熟的工作第一个月就开始系粉色系领带的小哥,不像是东升大学毕业生,更像在西溪大学“自由而无用”的空气里滚过几遭。
直到他们两个正式在一起了,大家才长出一口气,表示这个世界不正常的两件事情终于中和了。
孙丽和高明到伦敦交换工作了三个月,高明还有三个月在那里,所以孙丽的确是要回来的,只是我之前一直在忙Leitzman项目,便也没有催她,何必催呢,她这么自觉,不会在伦敦滞留的。
“怎么又瘦了?难道英国的饭菜真的不合你们俩的胃口?”
“师哥,我回来了。”孙丽不自然地拂了一下头发,我却看到她之前在中指的小小指环不见了。
面对女生答非所问的情景,最好是自己闭嘴。于是我和孙丽安静地刷了门卡,走上电梯。
孙丽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仿佛昨天才离开一样,开始工作。
其实我没有给她什么工作,只是我们组对一些长期客户有跟进其新闻动态的习惯,这件事情一直是孙丽在做,到Andrew他们新人加入,孙丽也没有顺势转出去。
我喝着茶水间冰箱里的苏打水,接到了宁彩的电话。
“我够意思吧,我来香港了,第一时间告诉你。今晚你有空吗?”
我腾地坐起来,当然有点出乎意料。
“咱们在九龙站上盖见吧,好不好?”
我点着头,问,“你这次来香港,呆多久啊?”
对面惜字如金地说,“就几天啦,见面聊。”就挂了电话。
一整天我都在期待着晚上见到宁彩的情景,却有点犹豫,毕竟是怡华银行的老同事,我要叫上其他同事吗?
不知道,也许她希望效率高一点,同一次见到的老朋友多一点?
我踌躇着,终于还是没有告诉别人,因为心里隐隐地觉得,这次见面是只属于我们俩的。
这时孙丽站在我的面前,说,“师哥,有件事我心里挺不痛快的,想跟你说说。”
我看着她,她揉揉衣角,把视线转到我面前的地板上,“我和高明分手了。”
我的苏打水差点全喷出来,我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皱皱眉,“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摇摇头,“我提出想结婚,他不同意,想再等等。”
“再等等不好吗?”我说,“这不是迟早的事情吗?”
“有些事情,不是迟早的,”孙丽看着我,“该什么时候做就应该什么时候做,错过了,就没机会了。”
我感到自己仿佛是高明一样,听着孙丽的话,有如自己接受审判。
我拍拍桌子,“我来和高明说说吧。”
“别——”孙丽摆摆手,“师哥,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在一个办公室里,早点告诉您,省得平日里有些话说得尴尬,”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至于我和他,缘分就这样了,结束了,我自己全都想明白了。”
三
在九龙地铁出站的一刹那,郭柯看到了在“植村秀”商店里的宁彩,她刚刚买好一小口袋商品,正在意兴阑珊地四下打量。
白色的披肩上缀着一个粉色的领花,披肩下是灰白条相间的长裙把主人从胸口一直包裹到红色系带的拖鞋。
“不错,这身打扮我喜欢。”他定定神,笑着说。
“切,不说是谁的手笔。”她伸出食指,任性地转了转,指了一下前方,“桃花源,好吧?我订上位了。”
宁彩坐下就对服务员说,“太史蛇羹,觊觎已久了。”然后她又故作随意地点了几个菜,抬起头,“我就自己作主了啊!”
“挺好,挺好。”郭柯点点头。
“我来出差,忙得要死,呵呵。但是还是想和你——们聚聚。”宁彩着重了一下“们”,却让郭柯感觉这个“们”有点欲盖弥彰。
“谭墨最近怎么样?”宁彩问。
“Morris啊,老样子啦,你也知道他现在是亚太区的联席负责人了,和他那个明星小女朋友呢,分过一阵子,最近几个月又复合了。”
“苏洗啊,最近在国内的确挺火的,不过我觉得她能找到Morris,是她的幸运。”宁彩喝了一口热茶,抬头用纯正的粤语问服务员,“呒该,备一个披巾。”
“你粤语还没忘啊!”郭柯惊讶地说。
“我有练习啊,”宁彩笑着,“那Teresa呢?”
“还在做着香港组的负责人,最近想辞职备考神学院了,听说Jean和Leo在做她的工作挽留她。”
“高明呢?孙丽呢?他们是不是要结婚了?”
“今天刚知道,他们在伦敦分手了。”
“啊——”宁彩瞪大了眼睛,“孙丽在香港吗?”她一边掏着手机,一边说着,“我约她见见吧。”
郭柯盯着她的手,只是看到她查了一下孙丽的手机号,却没有叫孙丽来的意思。
宁彩看着周围的红男绿女,感慨地说,“记得当年咱们加班来这里吃饭吧,吃完饭还看了场电影。那个时候真好,真单纯。”
“可是,你一直很单纯啊。”郭柯说。
“我的确一直很单纯,”宁彩笑笑,“那个时候你刚来,我还以为你比我小,拿你当新手,后来又看你那么能干,特别佩服你。就想,我干活不如你,吃喝玩乐可以带带你,给自己找点面子,呵呵。”
两个人努力寻找着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每一个开心的时光,却刻意地错开着另外不少的情景,默契地打着太极,并乐此不疲。
吃完饭走出餐厅,宁彩随意地用四个手指的指尖挽起郭柯的胳膊,郭柯有点僵硬地向前走着,心里想着下面该做什么。
宁彩看着电影院的方向,幽幽地说,“还是老样子,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看电影?”
四
怡和大厦的地下餐厅Miso,是中环吃铁板烧最方便的地方。灯光幽暗,人声鼎沸。孙丽坐在座位上看着外面,红男绿女,熙来攘往,她把手遮在脸上,仿佛自己脸上有还未愈合伤口,被风吹得生疼。
到宁彩坐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眼睛还在呆呆地看着外面,一对对男女在门口碰头,走进Miso,满脸都是笑。
“哎,哎,看不到你师姐了吗?”宁彩在孙丽眼前摆摆手。
“师姐,你行踪好神秘啊,什么时候来香港的?”
“昨天。怎么?你和高明有什么问题吗?”
“你怎么知道的?难道——”
宁彩镇定地指指孙丽的脸蛋,“你看看你的神态,全都写在脸上啊。”
孙丽自嘲地笑了,“开心不起来。”
“其实——我也算是刚刚失恋。”宁彩握住孙丽的手腕,“所以回来散散心。别想太多,感情的事情就要顺其自然,强扭的幸福不是幸福。”
“姐,你在北京,刚刚失恋……你在那边过的怎么样?我是说其他方面。”孙丽盯着宁彩的眼睛。
“其他方面当然还好,毕竟有老朋友们,我本身父母也在北京,比香港还是自在。但是香港和北京的文化还是有所不同,刚开始也不少不习惯的地方。”
“那你回来散心,大家都见了吗?有什么地方想去我可以陪你。”
“没什么,我离开了也不过一年多,香港看上去就没什么变化。只是,”宁彩顿了一下,“这次回来,我发现香港人不喜欢和我说国语了,以前我记得出租车司机挺热衷和我讲国语的。”
“最近的确不太平,不少人对港府不满意,对大陆游客也不满意,感觉的确有些生分了。”孙丽说,“我离开了三个月,这次回来都有感觉。”
她盯着宁彩,突然说,“师姐,你说,如果我也回北京,怎么样啊?我觉得这里的公司,街道,商店,餐厅,都留着他的气息,我很难受。如果换个环境,我觉得回北京挺好,有更多的机会,大家相互也更包容。”
宁彩笑了,“北京嘛,也有北京的问题。机会虽然多,但是业务上的导师也少,需要自己全时全力地思考和试错。而且人与人之间,可能更复杂,没有这里人际交往那么透明。”
宁彩有点疲惫地揉揉脸,“我在北京遇到了一个很不错的男孩,至少看上去是这样。他很聪明,很有情趣,经济条件也不错,我和他合作了一个项目,做的很漂亮,我自己以为是这样。结果,我发现,整个项目,也许连我们相识,可能都是他设计的一个套,设计好了,我钻了,他如愿了。”
“啊——”孙丽惊呼道,“这么大的阴谋啊。那师姐,你损失什么了吗?你不会已经——”
宁彩抬头看着天花板,“也是啊,我什么都没有损失,看上去这个合作,对我自己也挺好的。”她自嘲笑笑,“我就是不爽,其实仔细想想,我也没什么损失。”
“不过,”宁彩按着孙丽的手,“我不建议你这么草率地回北京。你家不在北京,一下子回去也会很辛苦。而且你现在在香港遇到问题,就回北京;那在北京也遇到问题呢?你要回香港吗?逃离不是办法,咱们没必要活得这么被动。如果回北京,也是因为北京有更好的机会,对不对?”
“嗯,”孙丽点点头,“师姐,所以你不会回香港的,是吗?”
宁彩被孙丽气笑了,“不会的。——我说你的话,怎么那么像说我自己。”
宁彩看着孙丽忧郁的脸,想起来离开香港前和自己的师姐Cindy在这里的那顿晚餐。
那时外面是风是雨,两个人也还能对酒相酌;如今外面虽无风雨,却也无晴,只是燥热。
五
前一天和宁彩看完电影,把宁彩送到湾仔的皇悦酒店,郭柯站在酒店楼下,感慨道,“真好像当年,把你送到修顿球场你家一样。”
“是啊,今天我很开心,也像当年一样。”宁彩摆摆手,“晚安。”
她注视着他,像是有些期待,但更像是等待看着他离开。
郭柯摆摆手,上了一辆出租车,回头看到宁彩站在酒店门口,目送着他,在夜风里,她双手紧紧抱着肩,一动不动。
“哩个女仔,好中意你的。”司机拿郭柯打着趣。
其实郭柯直到回到家,躺倒在床上,也没能明白,今天宁彩的意味。
今天所有的安排,都有着不经意间的刻意。宁彩的设计更像是重走某段美丽的时光,她像一个驾轻就熟的导演,把情节沿着史实一点点推动,开心而不失克制,诚意却更显自然。
她只是想修复我们之间的友情,还是希望和我修补曾经的遗憾?
宁彩已经是一个在北京定居下来的姑娘了,我们之间是隔着大半个中国的,这种距离,让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
以从小到大和异性相处的经验,郭柯认为,往往感觉对方有意,都是自作多情。所以,他大脑里一直在告诉自己,那个戴着粉色美瞳和自己日复一日加班工作的姑娘,能够像曾经一样做一个坦诚相待的朋友,郭柯啊郭柯,你就应该知足了。
夜色下海浪不断冲击着岸边,声音打在郭柯的心上,渐渐不能承受。他坐起来,想起当年在丽江的一幕,心里充满了自责。明明可以有未来的两个人,是因为自己没能把握好,才导致今天这样的情况啊。
他又想起来Ann,那个善良美好的富家女,不能承受家族压力而离开的情景,郭柯心里的自责,有如海浪,不断袭来,那一浪一浪,全是苦水。
我应该补偿她们,即使我和她们都没有未来。郭柯对自己说,做一个好朋友,但对她们比一般朋友再好一点,我心里可能会更心安。
第二天一整天,郭柯都在想,今天是宁彩在香港的第二天,也是最后一晚,我应该主动联系她吗?如果她显然希望在香港欢乐地重走曾经之路,我应该用心地陪她走完。
不,我不能主动给她打电话。因为她来香港的时间那么有限,一定有很多朋友要见,不该把她的时间占满,那会让她多心的,一多心,也许又连朋友都做不得。
犹豫间就到了晚饭时间,郭柯心想时刻准备着和宁彩见面,就在楼下大家乐餐厅随便吃点,这时便接到宁彩的电话。
“今晚你还有安排吗?”宁彩幽幽地问。
“没有。”郭柯急切地回答。
“我作为师姐,晚上陪孙丽吃顿饭,吃完饭咱们聚聚好不好。”宁彩想了想,“我想去——星光大道,九点咱们在IFC地铁站见,怎么样?”
“好。”郭柯放下电话,决定在办公室等到九点。
六
尽管在香港生活这么多年,其实郭柯除了陪来香港旅游的朋友以外,很少到星光大道。当他和宁彩站在星光大道时,发现周围走来走去的,都是相依相偎的情侣。
宁彩则非常开心,她对着维多利亚湾对岸的港岛,张开双臂,欢呼着,“香港啊,香港——”,她指给郭柯,“我在香港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来这里呢!你看对面的楼群,对面的霓虹,对面的山峰,那里就是我们曾经生活工作的地方呢!”
郭柯拿起Iphone,给宁彩在不同的明星手印面前拍着照,走到李小龙的雕像前,宁彩突然拿过郭柯的手机,调成自拍模式,把郭柯拽到自己并肩的位置,合了一个影。
“胳膊不够长,拍得咱们两个人头太大了。”宁彩撅撅嘴,“尤其我还站在你前面。”
这时有个游人热心地过来,给他们两个人拍合影,郭柯就笑眯眯地站在宁彩身旁,宁彩轻轻地挽着郭柯的胳膊。
“这里有点冷了,咱们往灯塔那边走,去海港城里坐坐。”宁彩笑道。
时间虽然不早,但尖沙嘴的商场还是熙来攘往,不少大陆来的购物团依然没有离去的意思,宁彩和郭柯穿过人群,想找一个甜品店,宁彩说这个甜品店最好“越本地越好”,因为她特别想念这里的味道。
可是他们被一片吵杂声惊动,宁彩拉着郭柯走了过去。
原来是有一个大陆购物团要进Gucci店购物,一群本地的年轻人堵在商店门口,不让这个购物团进店,而且打着各种标语,上面写着“蝗虫”、“中国人回中国购物”等等标语。
宁彩皱皱眉,回头对郭柯说,“这太让人愤怒了!来香港购物怎么还成罪过了,难道我们不是把钱花在香港了吗?”
她就想进Gucci店,围堵的群体显然认为她也是购物团的成员,拦住了她进店的路。
“我购物,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宁彩愤怒地说道。
几个年轻人围住宁彩,声嘶力竭地说着他们的标语。
宁彩要推开他们,但显然不那么容易。郭柯看到这个局面,上前一步,用英文强硬地说道,“Stay Away From Her!”
几个年轻人看到他狰狞的面孔,后退了一步,郭柯一把搂着宁彩,走进了Gucci店。
“你想来买什么吗?”郭柯问瑟瑟发抖的宁彩。
“什么都不想买,只是气不过。”宁彩摇摇头,苦笑着,“听说香港不少人对大陆人很不友好,真的碰上了,心里很难过。”
“大陆购物团的确有人表现不好,这些人就借题发挥,造成冲突,把矛盾恶化。”郭柯说,“但是你其实不是他们抗议的对象,你不要难过。”
宁彩点点头,她有些疲惫地把头靠在郭柯的肩上,“不过你今天表现得真勇武。”
“比丽江时勇武?”郭柯笑笑说。
“丽江?”宁彩没有防住郭柯主动提这件事情,她尴尬地笑了,“对,比丽江时勇武。”
两个人之间最疙瘩的事情一旦捅破了,两个人之间仿佛立刻就没有这层疙瘩了。宁彩一直挽着郭柯的胳膊,仿佛那胳膊就是拽她走出黑暗的唯一机会。
七
再次把宁彩送到皇悦酒店时,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热烈,宁彩披着郭柯的西服,而郭柯的手一直牵着宁彩的手。
两个人都相信彼此是心照不宣的,是火山爆发的时候了,剩下的只是火候问题。
郭柯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相比这久违的幸福,他显然不愿唐突了这份美好,他犹疑地说,“明天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要来送你。”
宁彩微笑地看着郭柯,手迟迟不愿从郭柯手里抽出来,“明天下午的飞机,你——明天想一起吃早餐吗?”
“好啊,”郭柯点点头,“那我明天早点过来,你今晚也早点休息。”
宁彩心里骂着“呆子”,却也感念郭柯为人的可靠。她回身往电梯走,猛一回头,看到郭柯站在身后,不曾移动。看他注视自己背影的神情,仿佛他的魂灵已然就在自己的身上了。
她猛地冲回到郭柯面前,抱住他的臂膀,昂头看着郭柯,把嘴唇贴在郭柯的嘴唇上,僵硬地停住,仿佛等待一个历史时刻的发生。
郭柯心里“彭”地一声,好似惊涛骇浪一股脑拍在脸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忘情回吻。
时间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维停止了,好吧,一切都让它停止吧!
当满面潮红的宁彩轻轻推开郭柯时,两个人相视一笑,仿佛好多好多年的心结,到此为止,这一次真的解开了。
郭柯正在想应当组织什么样的语句,宁彩把手放在郭柯的心口,向外推着,“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早来我这里吃早餐。”
郭柯见状,又紧紧抱了抱宁彩,默念着“明天见。”就扭头离开了。
这次轮到宁彩看着郭柯的背影,她心里甜蜜之余有一点慌乱,只是觉得上苍突然给了她一个意外的奖赏,但却同时不知道这份奖赏将把自己引向何方。
算了,想那些做什么!我只盼今天是世界末日啊,让那些纷繁复杂就都没有了,我能够结束在这么幸福的一刻,这就是最大的幸福。
宁彩扭回头,踩着芭蕾的舞步,轻快地上电梯回了房间,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着粗气。
郭柯回到家,没有像习惯的那样洗手洗脸,他觉得今天的手上和嘴唇上,还有着宁彩的气味,他实在舍不得洗下去。
他呆呆地坐在阳台上,看着幽静的海面,波光粼粼,坦坦荡荡。
终于?
就这样?
真的发生了?
不,不想这么多了,郭柯想起了和Ann分手前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在奈良孤独惶恐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在丽江和宁彩凭栏谈心的那个夜晚。
我,郭柯,为梦想,漂泊奔走,好似万里觅封侯;
却,不知,真心底,只求为卿,倾尽一世的温柔。
而今温柔来了,夫复何求?
八
本以为闹钟比平时早很多,却不想还是被两个电话先行吵醒的,郭柯接到宁彩的电话时慌忙起身,宁彩扫兴地跟他说,早饭突然有了安排,所以问能不能十点在湾仔见。刚刚答应完,谭墨又给郭柯打电话,说早晨八点在四季酒店约了一个法国的破产律师见面,估计要谈一个大项目,估计得谈一上午。
郭柯忙给宁彩又打了一个电话,把见面的时间改为午饭,电话里安抚了宁彩半天,挂了电话又忙着梳洗准备。
宁彩坐在皇悦酒店的餐厅里,看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流,心里感慨香港的早晨真是比北京开始的要晚,这时一个熟悉的倩影欢快地闪现在她眼前,那倩影甩甩手里的小丝巾,笑着说,“师姐就是亲的吧,为你赶回来!”
“师姐,你不错啊,跳槽到了私募基金,还要结婚了?”宁彩笑着说。
“你这个姐夫啊,可能你还认识。他是你们怡华银行汽车行业研究员Peter,东升大学的。”
“Peter啊!”宁彩眼睛差点跳出来,“你们怎么好上的?”
“我们俩吃货,港岛这么小,还发现不了对方吗?”Cindy点了一份美式早餐,扭头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你和尚晓最近眉来眼去的?”
“师姐你怎么知道尚晓?”宁彩这次眼睛真的要跳出来了。
“你说世界小不小,尚晓是Derrick——就是我那个前男友——的堂弟,据说有一次他捡到你钱包认识了你,就对你一见倾情啊,跟Derrick打听,Derrick就跟我联系了一下。”
“我和他……没有开始,不过也算结束了吧。”宁彩垂着眉眼说。
“为什么啊?”Cindy惊讶地说,“Derrick跟我讲过,这孩子很小时就成了孤儿,被他姑姑收养,呶,他姑姑你也认识啊,就是那个富二代于远的妈妈,对,所以于谅就是他姑父。但是他很争气,读书时就在旧金山和几个同学创业,26岁把创业的公司卖了,财务就自由了。”
“可是他骗我。”宁彩把过往的事情讲了一番,Cindy听到最后,就问,“所以呢?他怎么骗你了?他这么骗你图什么呢?你仔细想想啊,可能方式不太对,但是他这么做成全了你不少啊。”
Cindy仔细端详着宁彩,苦口婆心地说,“你看我吧,平时疯疯癫癫,但是我对大事果断却不冲动,你平时安安静静地,关键时候太过冲动。你发现尚晓骗你,你有和他直接谈过吗?你问过他为什么吗?你都没有啊,你就直接来香港了。你这不是逃避吗?香港出问题就回北京,北京出问题就回香港——你不会和Kevin又要再续前缘了吧?”
宁彩摆摆手,“师姐,不说这些事情了,我心里有点乱,特别乱,乱死了。”
有了Cindy的这番话,宁彩前一晚的热情悄然地也在降温,她明白,虽然她真心地欣赏郭柯,但香港对于她,尤其是此行的很多经历,已经是渐行渐远了,那么两个人之间有着无穷无尽的不确定性。
但她有一丝享受和郭柯的进展,因为她无法立刻原谅尚晓,尽管她和尚晓,还会继续分享北京,这座她所属于也正在属于她的城市。而在北京,心里有郭柯这样一个远方的念想,也许她会更有安全感。
那就……不置可否吧。
所以当郭柯把她送到机场快线站的时候,宁彩把郭柯放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拿下来,把郭柯的两只手缓缓包到自己的手心里,对郭柯笑笑说,“你在香港好好的,好吗?”
郭柯明白这份看似亲密的要约,更像是期权,而不是许诺,未来发生的事情,既可能是两个人更亲密地走下去,也有可能就此打住。也罢,山水相隔的缘分,谁能道个清楚,只能且行且看吧。
他抱抱她,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声,“替我照顾好自己。”
走出机场快线站时,郭柯不断用手擦着脸上的泪水,他心里不断地对自己说,宁彩,谢谢你。即使我们不再相见,只要我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你,我就知足了。
我就知足了……
九
怡华银行的天台上,风吹得正烈。
谭墨半躺在沙发上,用手拢住雪茄的火星,他眯着烟,侧脸看着郭柯,感叹到,“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们在这里聊天的情景吧。”
“当然记得,师哥当时的潇洒倜傥,鼓舞我铁定了心做这个行当。”
“你——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谭墨搂着郭柯的肩膀,“我带你八年,带高明六年,这期间,我谈了十几个女朋友,高明谈了三个,你——谈了半个。”
“高明谈了三个?”郭柯惊讶地说,“我以为他只谈过孙丽一个。”
“他可不是吃素的,你看不见和他眉来眼去的前台小姑娘和实习生,我都看在眼里。”
“您工作那么忙,还有工夫注意这些?”
“天性,嗅觉,这些都是不用过脑子的。你只会用上面思考,所以你活得像个圣人,不像个人。”谭墨假装端详着郭柯,“不过说实话,我真心挺看好你,你能坚持做好人这么多年,不容易。”他用大拇指指指办公室,“至于高明那小子,我喜欢倒是喜欢,但孙丽和他分手挺好,说实话,孙丽是个好孩子,太好,两个人到底不适合。”
谭墨拿指头点点小桌子,“说正事,咱们这个项目挺有意思。你看法国高铁车轮企业破产,涉及三个工厂,巴塞罗那、科隆、张垣,你说这个项目是不是非你莫属?”
“张垣的Poisson工厂,”郭柯笑笑,“话说当年他们和张垣特种钢厂合资的时候,还风光一时呢。”
“张垣特种钢厂还在里面吗?”谭墨关注地问。
“哪有,当年合资时,张垣特种钢厂把最重要的业务线都注到合资公司里,结果合资公司供应给国际市场,连年亏,亏了就得注资 ,中方没钱,法方就增资,增来增去就变成80%大股东,后来张垣特种钢厂破产,Poisson顺势就全资控制这个合资公司了,之后公司当年就赢利了。”
“现世报应,”谭墨恨恨地说,“他们当年用小聪明拖死我们的企业,现在效益不好了,还得咱们的企业来救。不过,”他得意地说,“核心资产在法国的已经处置了,这次就剩这三个海外厂,据说核心技术还是很不错的。国内只有两家大企业做高铁车轮还行,其中最大的企业是塞北钢铁,去年咱们还帮着发过境外债,关系不错。”
郭柯点点头,“跟破产管理人谈一下吧,三个地点资产,不一定都用破产清算,得找一个最好的方式承接下来。”
“上午见的这个律师,你联系好,他们在欧洲的破产清算做的不错,西班牙和德国都有团队,如果不出意外,咱们就用他们来做。”
郭柯点点头,“德上律师的这个人,看上去经验很丰富。”
“搞清楚交易结构,你就去约一下塞北钢铁,把交易机会谈清楚,看他们做不做。”谭墨想了想,“顺道回去陪家人待两天。”
十
飞机到了北京,宁彩就给尚晓打电话,但是一直没人接,她心生奇怪,心里反复回想着自己和尚晓最后一次谈话的情景,自忖是没有翻脸的,那为什么没人接呢?
城市照常喧嚣,生活依旧太平。宁彩在新的飞龙在天公司出现了两天,发现El也不常来这里,公司的管理架构也还在重整,船舶发动机主业的管理人员在飞龙在天逐步到岗,原有作为投资公司的很多职能慢慢变得靠边站了,不过宁彩对此毫不在意,因为她内总觉得El会给她情理之中的庇护,更何况时常接到猎头的电话,机会总归是有的。
直到她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从未深交的于远。
“宁彩,明天是尚晓的追悼会,你来吗?”
“追悼会?”宁彩惊讶地问。
“追悼会。你不知道尚晓出事了?”
“不知道。”
于远叹了口气,“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是来吧。很多事情,其实你是应该知道的。”
宁彩挂了电话,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猛地起来看看台历,今天真的不是四月一日,我也真的没有幻听。
她蜷缩在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感到周围的温度都在降低,她瑟瑟发抖地听着窗外树叶摩擦的声音。
直到她戴着白花,走到八宝山,看到尚晓黑白照片时,才真的敢相信,于远说的都是真的。她腿立刻软作烂泥,幸亏有白蓓陪着她,一把搀住她。
远处还在回响着哀乐,于远拉着宁彩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白蓓发现于远对自己很戒备,就很知趣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那天庆功完,你为什么就不辞而别了呢?”于远问道。
“我……出了一个差,也跟尚晓说过啊,等我回来就一直联系不上他。”宁彩快要哭出声来,解释道。
“唉,这就是没缘分。”于远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尚晓家的钥匙,你认识他家吧?他嘱咐这个家留给你了。”
“我不能要。”宁彩后退着,“这太重了,确切地讲,我们还都什么关系都没明确。”
“就是因为都还没明确,所以我特别特别替我哥委屈!”于远哭了出来,“对,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你,尚晓是我表哥,从小和我在一个家庭长大,我们俩的感情就是亲哥俩。”
“那何如,你们也认识?”
“我猜到你会关心这个。何如是我们的家庭教师,像父亲一样把我们从小学培养到大学。我不能说的太多,你也不该知道的太多,但是我能够打保票地说,我哥非常非常爱你,从私下把你推荐给何如老师,到引导你做完那个船舶的项目,都是因为他希望你过得更开心,更幸福。”
于远的眼睛胀得通红,“他那个时候和我们说,他爱上一个姑娘,但是总觉得这个姑娘心里有伤,对现状又特别不满意,他想让这个姑娘过得好一点,却知道这个姑娘肯定不愿意接受任何直接的帮助。”他接着说,“他真的是好爱好爱你,我们在见到你之前,听你的名字都听到耳朵出茧子了。他26岁回国时就已经财务自由了,一直在做小天使项目解闷,不是因为你,他干嘛非要做那么大一个并购项目啊!”
十一
打开那个公寓门的时候,宁彩一下子瘫倒在门口,白蓓和于远忙把她扶起来,搀扶到沙发上。
“有人醉驾,撞到了尚晓……为什么是尚晓?”宁彩喃喃道。
“就是在你的楼下,据来往的人说是他在看楼上,我猜他在看你的窗户。”于远坐在沙发的另一侧,“那个醉驾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过红灯,开到人行道上。”他摇摇头,“生命太他妈脆弱了,我哥那么优秀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一个人,就他妈被这么一个玩意儿给牺牲掉了。”
“我到现在,真的,真的,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宁彩幽幽地说。
“这些天,我都不能相信。”于远终于哭了出来,“他到医院还有一口气,我拉着他的手,他跟我说的都是你啊,都是你。我就这样看着他,看着生命气息从他身上一点点地消失了。”于远揉着自己的头发,“这是我亲哥啊,我亲哥!我他妈这几天在我父母面前都不敢哭,怕他们更挺不住,可是我心里更难过啊!”
宁彩一把抱住于远,两个人哭了半天,白蓓在旁边劝啊,一直劝不住。
“行了!别哭了!”白蓓终于喊了一声,“于远,宁彩,别哭了,你们这样,旁人看着也难过。”
宁彩擦擦眼泪,定了定神,看着于远,“于远,我心里真的真的特别难过,我非常非常怀念尚晓。但是,”她四下看看这间公寓,“这间房,我不能要。首先我和尚晓连正式男女朋友都没确定,我受不起;更重要的是,我怀念他,我没法在这里呆着,让我在这里对我太残忍了。而且,”她哽咽了一下,“我能够自食其力,在北京过得很好,这样才是尚晓希望看到的,对不对?”
于远摆摆手,“尚晓的主要资产,包括那些天使投资的股权,还有投资Leitzman退出后的盈利,都已经放到一个基金会旗下,以后投资收益主要就是做慈善了。他就是想把这套房给你留个念想。”
“我拿几件东西留作念想吧,房子对我来说太沉重了,不能拿。”
白蓓坐在大飘窗上,看着他们俩推来阻去,突然说,“我有个主意,你们俩看情况参考吧。”她跳下飘窗走到两个人面前,“我也觉得房子就算了吧,宁彩不是在北京买不起房子,而且有了这么一间房子,住在里面很伤心,租出去不忍心,对她也是两难。你们这个基金会以后就是做慈善,不如让宁彩兼职做一个基金管理人吧,这也算是一个念想,对宁彩还不至于那么残忍,对不对?”
宁彩犹豫地看着白蓓,心里不知是该不该答应,便转头看于远。
于远点点头,“这个可以,我觉得可以,我哥如果知道,也会欣慰的,让他心爱的女人帮助管理自己的基金会,我觉得可以。”
白蓓又拍拍于远的肩膀,“这间房子,如果你们家族也不知道怎么处置,就卖了吧,或者不卖,租出去也还行,收益可以一起放到基金会里,你们答应尚晓得事情也办了,宁彩也算给这个基金会作了一点贡献。”
白蓓开着车送宁彩回家的路上,宁彩突然摆摆手,“我不想回那里了,我没法回那里。”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又哭了。
白蓓一想,是啊,尚晓就是在那里楼下出事的,她说,“那怎么着?在我家凑乎一晚?”
“不去了,你们俩人刚和好,我不去当电灯泡,我回我爸妈家。”
十二
塞北钢铁的董事长姓崔,是很久以前张垣特种钢铁厂的车间主任,辗转到塞北钢铁以后,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有个一年多就要退休了。
郭柯实在没想到的是,一位将要退休的董事长,面对这样一个并购机会的时候,所展现出来的态度是非常积极而高效的。
是啊,理论上说,收购成功时他也要退休了,基本是给下一届作嫁衣裳;如果收购不成功呢,还显得晚节不保。待退休的国企高管往往会更加倾向于不作为。
估计是因为当年在张垣合资时不愉快经历的心结吧,郭柯猜想。
法国德上的陈律师帮助郭柯分析了目前三块资产的处理方式,破产管理人很可能会选择股权出售在德国科隆和中国张垣的两个厂,在巴塞罗那的厂可能会选择破产。
崔董事长把集团的财务、法律、人事、研发、生产、采购和销售一把手,都集合到一个大办公室,全须全尾地听郭柯和陈律师把三个厂的情况讲了一遍,又把收购工厂股权和收购破产企业的项目流程介绍了一遍。
崔董事长掏出一支烟,让了一圈,自己点上,看了看周围,“问问题吧,趁着专家在这里。”
财务负责人先发问,“买股权和买破产企业,企业以前的负债收购后都是新股东要背的吗?”陈律师抢一步解答了。
法律负责人又发问,“买股权和买破产企业,分别要哪些政府部门批准,尤其是在法国和资产所在国?”陈律师又抢一步解答了。
人事负责人又发问,“买下来这些工厂,对现有工人是否必须继续履行聘用合同?裁员有没有限制?”陈律师又抢一步解答了。
研发负责人慢慢说话了,“这个巴塞罗那和科隆的两个厂,我都去过。”他扭头看看崔董事长,又瞅瞅生产负责人,“崔总,老刘,如果我说的不准确,你们纠正。这个巴塞罗那工厂和以前法国本部的技术是类似的,就是当时西欧发展高铁时,法国只有三个炉,产能不够;巴塞罗那陆陆续续建了五个炉,基本上算是欧洲最大的了。这个科隆的厂,是1999年被法国公司合并的,技术流派和法国不同,最初是为了打开美国市场做准备,但是也没打开,后面就主要针对东欧市场了。”
他看看其他人频频点头,他继续说,“咱们的技术流派是80年代从Poisson工厂学来的,算是法国技术,巴塞罗那那个厂和我们的技术流派类似,但是更先进,收购下来,是有补充的。科隆那个厂产能小,包袱轻,但是技术流派和我们不一样,而且也不是市场主流,我觉得,”他想了想,“优先级可以排到巴塞罗那的后面。至于张垣厂,咱们必须拿过来。”
崔董事长把烟蒂灭了,抬抬眼,“张垣厂肯定要拿回来,这个不用说。现在都有哪些机构可能竞标?”
陈律师又抢先一步说,“法国的破产管理人跟我们讲,目前捷克、乌克兰、印度都表达了兴趣。”
“广南钢铁没有投标?” 崔董事长问。广南钢铁是塞北钢铁在铁路相关组件方面国内最主要的竞争对手。
“没有。”陈律师说。
崔董事长挥挥手,“这样,我说两句,”他四下看看大家都认真拿起笔记笔记,坚决地说,“塞北钢铁的铁路业务虽然占比不高,但技术含量高,对国家具有战略意义,利用这次收购,做大做强,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三个工厂的调查,我们都做做,最后坐下来比较一下,到底是不是全收,还是收哪一个。”他指指几个负责人,“你们都要亲自参加项目的全程,在现场别的不说,先把能看明白能学会的都用脑子带回来。”
十三
“在西班牙要喝杜埃罗河谷的酒,吃火腿,我老了,没那么大肚子,别的不吃了,集中火力。”崔董事长在圆桌旁招呼着,笑意盈盈。
窗外黑漆漆的一片,是无边的夜。刚刚完成巴塞罗那工厂的参观,陈律师把塞北钢铁的尽调组安排在了一个寂静无比的小山村里。
“郭总,你辛苦了,快来坐。”崔董事长拍拍身旁的椅子,对其他人说,“你们不是张垣人,不知道,咱们郭总是我们张垣那里的神童……”
“领导,您过奖啦。”郭柯忙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情。”
“你考上东升大学的时候,我老伴还专门把报纸给我看过,我当时就对你有印象。这次这个项目你介绍来的,我真是高兴。”崔董事长搂着郭柯的肩膀,端起酒杯,“缘分,咱爷俩碰一个。”
郭柯忙抬起酒杯,碰了杯,一饮而尽。
后面就是根据各种排列组合相互敬酒,塞北钢铁的领导们都是好把式,不一会大家的脸面都红得好看,崔董事长看看,说到,“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八点退了房在这里吃饭,八点半准时出发去巴塞罗那城里,逛三个小时,下午三点的飞机,谁晚了自己拉着行李去机场。”
借着酒劲,郭柯躺倒以后很快就睡着了,直到六点的闹钟把他吵醒。这些年凡是陪着领导或者朋友出差或者旅行,他一般都会早起一个多小时,先把早饭吃了,然后在酒店周围转转。一则是他行程一般太满,不利用清晨的时间,就什么新鲜景色也看不到;二则是他需要比同行的人对环境了解一点,以备客户有各种需求,毕竟是服务机构嘛,万一客户要热水呢,或者要买当地的土特产呢,能领领路。
他拿了一圈早点,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身后就听见脚步声,崔董事长问他,“这里没人吧?”
“领导您坐。起这么早啊?”郭柯说。
“老了睡不着,倒是你,年纪轻轻,这么早就起来了。”崔董事长坐下,故作不经意地问,“在香港这几年,过得不错?”
“不错啊。”郭柯回答道。
崔董事长又问了问工作年限、是否婚配、多长时间回一次家,这一刻仿佛他不是一个客户,而仅仅是一个同乡长辈。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崔董事长说。
“提高塞北钢铁铁路业务在全球的竞争力。”郭柯说。
“不尽然。”崔董事长摇摇头,“小郭,你,你们这一代人,赶上绝佳的好时候了。”他展开一张餐巾纸,用橙汁在上面比划着,“中国的高铁很快就要走出中国了。以前我们用西门子的技术,用阿尔斯通的技术,现在也差不多这样,但就我预测,南车和北车在国际上的业务,很快就会突破更多的市场,这是30年技术积累的必然趋势。”
“到那个时候,中国的高铁工程队,不会只在中国,也会在这里、这里、这里占有相当的市场份额。那你看这些地区,连起来,是不是很像以前的丝绸之路?对,那就对了。下一届政府,一定会想办法通过高铁把我们的经济辐射力送过去,顺带把过剩的钢铁产能也送过去。”
“那为了增强国际竞争力,国家到时候把南北车重新合并,都是可能的。到时候全球最牛的总包商都是中国的企业,核心的零部件为什么不跟上呢?所以哪怕我明年退休,我也得做这件事,到时候塞北钢铁,就是国际龙头,乘势而起。”
“机会,小郭,这是时代给你们的机会。中国历史上又能碰上多少次这样的大势呢?别错过,千万别错过,抓住一个机会回来,不辜负你从小到大那么优秀的底子。”
话说到这里,塞北钢铁的几个领导嘻嘻哈哈地走进餐厅,崔董事长又恢复了领头人的架势,“来来来,坐过来,边吃边聊聊你们这几天的感受……”
十四
巴塞罗那机场里面有一个小广场,四周都是各种免税店,郭柯站在广场中央,看着客户们一下子四散到各个免税店,四顾茫然,想,要不找个书店看看这里的报纸杂志吧。
不想,一个巨大的广告牌吸引了他的眼球,一个靓丽的西欧女性,穿着一件羊绒大衣,品牌的名字叫“ECHO回响”。
这个牌子居然有一个中文名字,还摆在巴塞罗那机场。郭柯仰头看着。
“Doutzen Kroes。”身后一个女士说,“全球排名前五的吸金模特,喜欢吧?”
郭柯回头一看,惊呼道,“Tracy!怎么在这里也能见到你!”
“我也正说啊,如果让我再在什么天涯海角的地方看见你,小心我缠定你,呵呵。”Tracy上下打量打量郭柯,“怎么着,来蜜月,还是来出差?”
郭柯笑笑,“当然是出差了,有一个新项目。你最近怎么样?”
“忙啊,”Tracy得意地看着广告牌,“怎么样?喜欢吧?我的手笔。”
“你的手笔?你的什么手笔?”郭柯狐疑道。
“这个牌子,ECHO,一个法国羊绒时装品牌,被我收购了,‘回响’这个名字都是我给起的。”
“手笔大啊!”郭柯惊呼道,“不过进入时装领域,沈总绝对如鱼得水。”
“切,哪那么容易。连这个模特代言,都是我谈下来的。”Tracy说,“我终于干了国内土老板干了不少年的事,把欧洲品牌买下来,卖回给国内,下个月国内就有店了,你到时候一定得去捧场。”
“这得花不少钱吧。”郭柯说。
“呶,我可不是个体户哈,我现在做的是Buy-out(控股权买断)私募基金。”Tracy伸手给郭柯名片。
郭柯拿起一看,“邦德国际执行总裁沈谈”,他点点头,“霸道啊,这才配得起沈总的气场。”
“可别捧我,以后你们有消费品类和高科技类的项目,记得推荐给我。”
因为Tracy要去圣保罗,而郭柯他们飞往科隆,就此别过,郭柯就随着客户上了飞机。
他们在科隆是住在火车站旁边一拐角的宾馆,晚上客户几个人闹着要吃中餐,还真在火车站边看到一家火锅店,每张餐桌都有一个多层的架子,能够同时吃火锅和烧烤,于是客户们决定在这里吃火锅。
晚饭后郭柯看天色尚早,决定随便走走,穿过科隆大教堂,就走到了莱茵河边。他感到清风徐来,甚是舒服,便站在河边,眺望河对岸巨大的汉莎航空标志。
突然他听到身后不少人的尖叫,定睛一看发现河水已经漫上河岸,自己的鞋都已经湿了,忙后退到地势高一点的地方。
一个吉他歌手看着他,微笑着跟他解释,无奈郭柯不懂德语,两个人用手语加英语比划半天,郭柯方知道,柯隆的莱茵河定期会有海水倒灌,河水上涨后,可不是,刚才自己站的地方已经淹没在河水下面!
郭柯自嘲地笑笑,想起大学时全班曾经去辽宁省的笔架山游览,因为中间陆桥受潮水影响,笔架山“涨潮为岛,退潮为山”,很是有趣。
冰劈风化,鬼斧神工,岂是人力可比;沧海桑田,日俯月仰,人又能奈何。郭柯边走边想。
十五
回到张垣的家时,天色已经蒙蒙黑。因为是刚刚完成了对张垣工厂的尽调,郭柯还是有点疲惫。
不过爸爸妈妈兴致正高,因为这是搬到新家以后郭柯第一次回家,两个人兴高采烈地给郭柯讲解原来家里的各个物件在新家里的位置。
郭柯心情也不错,毕竟对新家充满新鲜感,他关心的除了爸爸妈妈这次能在家里洗澡,另外就是以前那些宝贝书都安置的怎么样。
然后三个人就开始八卦,上大学之前因为郭柯每天下学以后和爸爸妈妈都聊在学校的事情,他们对郭柯的同学非常熟悉;大学以后尽管不能每天聊,郭柯聊得也明显没有以前那么细,但是爸爸妈妈对郭柯生活中出现的人还是非常熟悉,他们打听着郭柯的老朋友、新朋友,时不时慨叹一句,或者点评一句。
郭柯一边吃着口蘑羊汤的莜面窝窝,一边聊着这段时间的见闻,三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爸爸妈妈一句都没有问有关他找没找女朋友的事情,他们仿佛商量好了绕过这个话题,但是郭柯很清楚,他们肯定特别关心。
“那个,有个女孩,我们可能会有可能。”郭柯想了想,说。
“哪个啊?是上次和你出差来的那个小宁吗?”
“是。不过她现在换工作,回北京了。”
“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人当然是不错,熟悉的很。”
“人家有那个意思吗?”
“我也搞不清。我觉得有,我总不能给您们讲那么多细节吧。”
“那你跟人家挑明问问呗,都老大不小了。”
“她在北京啊,不成还两地?或者我回来?”
“她还愿意回香港吗?”
“不太可能了。她家就是北京的。”
“嗯,”二老安静了一下,相互看了看,爸爸接着说,“在香港发展,就我对局势的看法,短期应该还是有发展的,毕竟国际化;但是如果你心里认准了她,她也认准了你,回北京也挺好,我觉得发展机会也不少。”
“对,你跟她说说,反正你这次回香港也要路过北京。”妈妈说,“别人家对你有意思,你也看不出来;你对人家有意思,又不好意思说。闷葫芦,急死人。”
“好好准备准备,想想该跟她怎么说,她可能怎么说,你应该怎么回答,别到时候拙嘴笨舌的,就像你们东升大学网上那个段子,‘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爸爸说。
“您知道的还挺多。”
“那当然,我们每天都看东升大学和怡华银行的新闻,你以为把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放出去那么远,我们容易吗?”妈妈说。
“对了,明天中午你两个堂弟来找你,说好几年没见,聚聚。”
十六
两个堂弟都没考出张垣,大堂弟大专毕业,现在市里面民政局当秘书,小堂弟职高毕业,做了几年汽修工以后开始自己开修车铺。因为三个人年龄很接近,小时候经常暑假一起玩,感情好的很,只是因为郭柯后来考出张垣,三个人基本只能靠着春节碰面。
两人开着车接上郭柯,商量到哪里吃饭,后来想了想,决定索性开到堂哥的小餐馆。车全速在国道上开了40分钟才到,到了以后,小堂弟跑进餐馆,口里还喊着,“哥,你看谁来了?”
“谁来了?还不是你那些酒肉朋友。”堂哥走到门口,看到郭柯,呆了一下,“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一声。”他扭头进去跟堂嫂嘀咕两句,出来迎郭柯,“不过什么时候来家里,也有好吃好喝的。”
哥四个几年没聚,堂哥的头发基本都掉光了,脸面倒是不老;大堂弟文质彬彬的只是太瘦;小堂弟则恰好相反,肚子好大,脸上渗着油光。
按照老规矩,一个大炖肉的硬菜,围了一圈四荤四素的冷拼热炒,堂哥又拉来一箱子清远啤酒,“你是文化人,咱们就不喝白酒了,这箱清远啤酒算是我库存最后一箱了,今天兄弟来,全招呼了吧。”
大堂弟一边起瓶子,一边说,“二哥你当年没把清远啤酒卖成,可惜啊。去年终于还是被燕京收购了,以后啤酒厂的酒就都只贴燕京的标了。清远啤酒没有了。”
三个人轮番和郭柯和啤酒,然后再继续排列组合地两两对吹瓶,吃了杯盘狼藉时,四个人都满是醉意。
小堂弟挺着肚子,醉眼惺忪地看着郭柯,突然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做事情啊?”
“回来啊,那得找着我适合的事情啊。”郭柯说,“现在也在和北京的朋友聊,兴许就快回北京了。”
“我哪说的北京啊,”小堂弟拍拍大腿,“我说的是咱们张垣啊。这些年机会真不错,我觉得好多事情都能做一把,你看我这个汽修厂——”
“是修车铺。”大堂弟打断了一句。
“好,就算是修车铺,我几万投进去,没日没夜没脸没皮地干了十年,现在已经不用我自己干了,10个小工,打理得很不错。”小堂弟拍着自己的胸膛,“有时候我就想,我自己这么不成器都能管着10几个人,我哥那么英雄盖世的人物,要是留在张垣,得是什么人物。”
“那还是得经商做企业,”大堂弟拍拍小堂弟的大肚子,“你看你,现在自在的很。我呢,点灯熬油的,当差不自在,这种生活也没法把二哥这样的精英吸引回来。二哥要是回来,就应该自己做买卖,你要回来,兄弟我就辞职下海跟着你。”
“那是自然,二哥要是回来,我把修车铺关了,给二哥来当车间主任来,二哥管100人,分我10个管;二哥管1000人,分我100个管。”
“你算的倒是清楚。”堂哥笑笑,“在这里做生意有这里的难处,在外面肯定也有外面的难处,哪里都一样,不过这里毕竟是家,想回来随时回来,兄弟几个一攒,肯定能做点事情。”
“做点事情,做点事情。”郭柯酒意愈酣,重复着堂兄弟们的话。
想想自己在香港的生活,一米见方的格子间,三、五人的团队,相比留守家乡的兄弟们,管的或者畅想的是十人百人乃至千人的工厂,的确显得拘谨得很啊。
不过那种格子间里精英们短兵相接的竞争,兄弟们在家乡,估计也想象不出来吧。
唉,两厢看,简直是,一处是西牛贺洲,一处是东胜神洲。
十七
火车出了张垣,郭柯就迫不及待地给宁彩拨了电话,他想在北京第一时间见到她。
听上去她不太热情,相反,有点慌乱,“啊,是你,你要来北京,几个小时以后就到?明天就回香港啊?我得看看我的时间……,对,咱们争取见一下,我争取。”
然后,郭柯就再也没有宁彩的音信了,直到他到了北京,入住了宾馆,他一片茫然,因为打宁彩的手机,也打不通了……
我哪里做错了吗?郭柯大脑里从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往前飞速地回放,实在想不出哪里错了;于是重新从最后一次见面开始一句话一句话一帧一帧地回放,绞尽脑汁地反思,可是还是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我只有今晚一晚的时间,如果明天出发之前见不到她,那么这次就见不到她了。
不,不能这么就算了。郭柯站起身,突然想起来,他上次在北京,和宁彩偶遇之后,其实是送她回到家的,他等着她上楼,开了灯,两个人挥别。对啊,我认识她家,我认识她家的窗户。
郭柯抓起大衣,冲出酒店,凭着记忆,艰难地回想着,模糊地找到了那晚把宁彩送到的地方。
那个窗户的灯,亮着。
郭柯心里大喜,决定给宁彩打电话,打通了,但是没人接,可能在洗澡吧,或者看书?
郭柯在路灯下,转着圈,跺着脚,等了10分钟,又拨了一次,还是没人接,那就是没洗完澡吧。
又打了3、4通电话,还是没人接,郭柯心里愈发地烦躁,她难道是洗澡煤气中毒了?这么长时间不接电话啊。我要不要上去看看啊!
突然郭柯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令自己很心酸的念头,万一……我上去了,见到的不仅是她,还有她的男朋友,我是说比如,比如她真的已经有男朋友的话?
这不仅仅是两个人尴尬,这会影响她的生活。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该不该……上去?
郭柯脑海里想起电影《Up In The Air》里面男主人公Ryan跨越半个美国敲他梦中情人Alex家门时两个人的尴尬,却突然感到如释重负,对啊,没什么,如果真的那样,我就说,认错门了,然后静静离开就好了。
我应该上去,万一她真的遇到危险了呢?我是说万一呢?
郭柯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走进了楼门。
他拾阶而上,辨认着宁彩的家。
那是一扇厚重的防盗门,门外墙上满是各种小广告。
郭柯定定神,敲敲门。
“谁啊?”猫眼里光线一闪,门中间有一道小门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络腮胡子的汉子,警觉地看着郭柯。
十八
郭柯看到汉子的脸,脑子里“轰”的一声,这难道真的就是宁彩的男朋友吗?这就好像是薛定谔的猫,盒子打开了,猫终于被发现是死的了,薛定谔的猫也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是不是?
也许,我应该再确认一下?不,不能直接问宁彩的名字,这不就直接尴尬了吗?我问Color这个名字,就算真的里面是宁彩,我也最多就是说重名,我认错了。
郭柯笑了笑,“请问,Color住在这里吗?”
“什么Color,我刚搬过来,不认识这边的住户。”小门关上了。
楼道里恢复了黑暗,郭柯愣在黑暗里,过了一会儿,如梦方醒,宁彩搬走了。
电话不接,家也搬走了,她真的要在我的世界里隐身了吗?
郭柯茫然地往回走着,突然发现宁彩给他回电话了。
“你……在哪里?”
“我……刚才到你家,发现你搬走了。”
“哦,对,我忘告诉你了。咱们过一会在华贸公寓南门的浮士德咖啡厅见好吗?”
郭柯打了一个车,找到了那个咖啡厅,发现里面人很多,就坐在户外的桌子边。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宁彩走下来,她一身素白,只是手包和靴子用鹅黄调色,一个多月不见,比香港分别时更显消瘦。
她坐在郭柯的对面,仿佛卸下千斤的担子,笑笑,却也看不出半点开心。
“你怎么了?”郭柯伸出手,握在宁彩的手背上。
“最近过得不是很开心,不过也没什么,你别担心。”宁彩说。
郭柯见宁彩不愿说,也不深问;宁彩见郭柯不追问,便找些有的没的,说来说去,也不算冷场。
只看夜色渐深,郭柯自道自己是男生,应当主动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便说,“宁彩,你看,我们两个,在一起,好不好?”
“哦,这好突然。”宁彩故作慌乱地说,“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好,我觉得你不幸福。我想给你幸福,咱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很开心吗?让我们把那种状态延续下去,多好啊。”
宁彩伸手揉揉脸,看着郭柯说,“这一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我有点承担不住了。郭柯,我错了,我在香港和你不应该那么亲密,亲密到从香港回来我就控制不住在想,我是不是给你错觉了,我怕伤害到你。”
“你不会伤害到我啊,你看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啊。”郭柯不解。
“郭柯,我把话说得再明白一点吧。我其实在北京的这两年里,差点和一个男孩就成了,再直说就是,我其实是喜欢他的。”
“那你们现在在一起了吗?”郭柯关切地问。
十九
“我和他也是不可能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自责,我觉得他的死就是我的错!”宁彩哭了出来,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你别看着我,我忍不住哭,你别看着我,我不愿意你看到我哭。”
郭柯从西服口袋掏出手帕给宁彩擦着眼泪,“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宁彩,我真不该再把你的伤口揭起来。”
两个人对视着,宁彩哽咽着,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安静了足足五分钟。
“宁彩,如果,你需要一个人陪能好一点,我愿意为你回北京,我回北京,如果你能慢慢好起来,不管等到等不到你对我回心转意,我都没问题。”
“不可以啊,那样对你太残忍了。”宁彩捂住自己的脸,“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我不能占着你,尤其为我回到北京。”她握住郭柯的手,“郭柯,你开始新生活吧,你这么好,你值得过更好的生活,求你了。”
郭柯看着宁彩,不由地落泪,“宁彩,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不说爱情,就说是感情,你说我看着你今天这样,能自己开始新的生活吗?与其那样,不如陪着你,对我就是幸福。”
“不能!不能!”宁彩哭出声来,“宁彩的生活已经毁了,我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就是毁了,你的生活就不能再毁了!”
“如果你的生活真的毁了,我的生活就算没毁又有什么意思!”郭柯几乎是吼出来,“我愿意,好吗,我愿意,我愿意陪着你,我搭进去后半生陪你,我愿意!”
“你真的不懂!”宁彩也吼了出来,她看到远处有人在看他们,又重新压低了声音,“我他妈在这座城市活得就像一个遗孀,这个阴影我走不出去了,走不出去了!我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全世界我最不愿意被看到的人,就是你!你说你陪我,你陪我,我就能幸福吗?”
“这座城市……”郭柯仿佛看到一丝曙光,急切地说,“你可以换一座城市,咱们可以换一座城市,比如我们一起搬到上海?”
“郭柯,别费心了。”宁彩伸出手,摸摸郭柯的脸,“我离不开北京了,我离开过又回来了,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我不离开了。我哪里都不去,如果我只能在这里活得像一个遗孀,就只求你忘掉我,不要看到我这样的状态,直到有一天我愿意重新出现在你面前。”
她停顿一下,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说,“郭柯,你在我心里是美好的,所以,我不希望在你面前不美好,请你懂我,给我留下最后的尊严吧。”
郭柯眼睛直直地,盯着夜空,刚才仿佛有一支响箭电光石火间射穿了他的心,心腔里徒留一片空白,未来所有的可能在刚才都对他关闭了。
心死了。
两个人对坐了一阵子,宁彩站起身来,“我回去了,郭柯,你别送我了,如果你真的不放心,记下出租车的号码,我20分钟准会微信你报平安,好不?”
郭柯如梦方醒,他紧紧地抱住宁彩,想到再次相见不知是何年何月,何种情景,心如刀绞,他在宁彩的耳边说,“宁彩,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千万替我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一份事情我能为你做,无论这事情对我多难,无论这事情对你多小,我都愿意,一定要随时告诉我。”
宁彩点点头,“我会的,郭柯,想来,我年轻时到过香港,和你相识,知足了。”
“该知足的是我。”郭柯对上车的宁彩摆摆手,“保重。”
回酒店的路比平时显得格外漫长,郭柯大脑里不住地重演自己和宁彩从初识到相处的种种片断,耳畔嗡嗡直响,泪水打湿前路。
这夜格外的静,风却格外的硬,打在身上,一刀一个伤口。
第十二章互动题
你们希望郭柯和宁彩以后怎么走?
A) 两个人真的到一起了
B) 两个人果然不再联系了
C)两个人还可以是朋友
D)两个人还是朋友,但最终还是到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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