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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总理的“断头台”:预算案、政治僵局与第五共和国的黄昏

在巴黎,政治的更迭速度如今已快过季节的流转。当74岁的弗朗索瓦·贝鲁(François Bayrou)在国民议会的反对声浪中黯然离场时,他不仅成为了12个月内第二位因预算案而“牺牲”的总理,更将一个深刻且痛苦的问题赤裸裸地摆在法兰西面前:这个国家并非缺少合适的总理人选,而是其政治系统本身,已经陷入了一场深刻的、无法为任何有效治理提供可持续议会多数的结构性危机。

贝鲁的倒台,与其前任米шель·巴尼耶(Michel Barnier)如出一辙,皆亡于同一柄利斧——年度预算案。这不仅仅是一次寻常的政治博弈失败,而是法国政治“失能”症状的一次急遽发作。正如法国《世界报》(Le Monde)所言,这标志着法国“更深地陷入政治危机”,其核心是一种制度性的瘫痪。

导火索:438亿欧元的“政治炸药”

一切的引爆点,是一份被称为“一个世纪以来最严厉”的财政紧缩预算。为了将法国岌岌可危的财政赤字从GDP的5.8%强行压低至欧盟要求的4.6%以下,贝鲁政府提出了一个包含438亿欧元削减计划的方案。这份方案的每一项条款都足以点燃法国社会敏感的神经:取消两个公共假日、冻结公务员薪酬指数、削减退休金和医疗健康开支。

这与其说是一份财政文件,不如说是一份政治“自杀遗言”。贝鲁选择将这份预算案与政府信任投票捆绑,这在法国政坛无异于一场豪赌。然而,他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可以被说服或威胁的议会,而是一个彻底碎片化的政治角斗场。结果毫无悬念。极左翼的“不屈法兰西”(LFI)与极右翼的“国民联盟”(RN)——这两个在意识形态上南辕北辙的政治力量——毫不犹豫地联手,共同投下反对票。最终,364票对194票的悬殊结果,将贝鲁政府送上了“断头台”。《费加罗报》(Le Figaro)的社论指出,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合谋”,左右两翼的反对党并非出于对国家财政的考量,而是纯粹为了推翻政府,加剧混乱。

深层病灶:“三足鼎立”下的制度性否决政治

这场预算风暴的背后,是2024年那场“弄巧成拙”的提前议会选举所塑造的政治僵局。马克龙总统输掉了赌局,催生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国民议会:左翼联盟(NFP)占据192席,马克龙的中间派阵营仅余161席,而勒庞的极右翼则手握138席。没有任何一方接近组建政府所需的289席绝对多数。自此,法国政治的核心玩法从“建设”彻底转向了“否 newpage”。国民议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否决机器”(machine à blocage)。

然而,将这一切仅仅归咎于2024年的选举结果,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议会的三足鼎立并非凭空出现,它是法国社会更深层次、长达数十年的三重结构性危机在政治舞台上的最终投射。

僵局背后的深层裂痕:三重危机的共振

1. 共识的消亡:主流叙事的真空与身份政治的崛起

战后几十年来,法国政治由中左翼和中右翼轮流执政,他们虽然政策不同,但共享一套关于法兰西身份的“主流叙事”:一个世俗、统一、在欧洲扮演核心角色、并拥有强大社会福利模式的共和国。这套叙事是社会的稳定器。

如今,这套叙事已然崩溃。马克龙在2017年的崛起,本身就是对传统左右两党失信于民的判决。他试图用“进步主义 vs 民族主义”的新叙事取而代之,但其“进步主义”被许多民众解读为“精英主义”和“全球主义”,未能凝聚起广泛的社会共识。

这个真空被三个互不相容的、部落化的新叙事所填补:

勒庞的国民联盟,提供了一套关于“伟大但被威胁的法兰西”的叙事。它聚焦于身份认同、文化安全、反移民和主权回归,精准地回应了那些在全球化浪潮中感到被抛弃、被“降级”的群体的焦虑。

梅朗雄的“不屈法兰西”,则构建了一套基于阶级斗争和身份政治的激进左翼叙事。它将矛头对准资本主义、新自由主义和生态破坏,吸引了对未来感到绝望的年轻人和城市里的不稳定就业者。

马克龙的中间派,坚持一套技术官僚式的、亲商和亲欧的“理性”叙事。它在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精英和退休人员中仍有市场,但在更广泛的民众中,被视为脱离现实、冰冷无情。

当一个国家失去了共同的故事,政治便不再是关于如何治理(how),而是关于我们是谁(who)的零和博弈。预算案的数字之争,只是这三种世界观冲突的表象。

2. 分配的困境:福利国家的黄昏与社会契约的撕裂

法国引以为傲的社会模式(modèle social français)——高福利、强有力的公共服务和劳工保护——正面临难以为继的困境。这背后是深刻的分配机制危机。

“黄背心”运动是这场危机的最响亮警钟。它揭示了一个“两种法国”的断裂:一边是融入全球化、享受经济红利的“大都市法国”,另一边是被高物价、衰退的公共服务和遥远的工作机会所困的“边缘法国”(la France périphérique)。

贝鲁的紧缩预算,每一刀都精准地砍在了这份脆弱的社会契约上。

取消公共假日,被视为对劳动者应有休息权的侵犯。

冻结公务员薪酬,打击了作为国家稳定基石的公共部门,尤其是在小城镇,公务员往往是当地消费的主力。

削减医疗和退休开支,则直接触动了法国人安全感的底线。

在这场关于“谁来为危机买单”的斗争中,没有任何一方愿意让步。左翼要求对富人和大企业增税,右翼要求保护本土产业和传统福利,中间派则试图通过削减开支来满足市场和欧盟的纪律。议会中的三股势力,恰恰是这三种不可调和的分配诉求的政治代言人。

3. 增长的乏力:“寅吃卯粮”的经济与被束缚的改革

所有社会和政治矛盾的最终根源,往往是经济。法国面临的正是这样一个困境:其经济增长长期乏力,难以支撑其高昂的公共支出模式。数十年来,法国一直在“寅吃卯粮”,通过不断累积的公共债务来维持社会福利和民众的生活水平。

如今,这条路已走到尽头。全球利率上升意味着债务的利息成本急剧增加,挤占了教育、医疗等必要开支。欧盟严格的财政纪律和国际评级机构的虎视眈眈,让法国失去了继续“拖延”的奢侈。贝鲁政府那份438亿欧元的紧缩方案,并非出于主观恶意,而是在市场和外部压力的“枪口”下,一次必然但又在政治上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就形成了一个致命的“改革悖论”:法国经济上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削减支出、提升竞争力),但其政治结构又让任何触及既得利益的改革都无法通过。任何试图推动改革的总理,都会立刻被代表着“拒绝改变”的左右两翼联合绞杀。

深层病灶:“三足鼎立”下的制度性否决政治

这场预算风暴的背后,是2024年那场“弄巧成拙”的提前议会选举所塑造的政治僵局。马克龙总统本想通过一场闪电战重获议会绝对多数,结果却输掉了赌局,催生了一个“三足鼎立”的国民议会:左翼联盟(NFP)占据192席,马克龙的中间派阵营仅余161席,而勒庞的极右翼则手握138席。没有任何一方接近组建政府所需的289席绝对多数。

自此,法国政治的核心玩法从“建设”彻底转向了“否决”。国民议会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否决机器”(machine à blocage)。任何进入议会的法案,尤其是触及利益分配核心的预算案,都成为了反对派展示力量、羞辱总统的“最佳武器”。左翼与右翼无需就任何事达成共识,他们只需要在一个议题上共同说“不”,就能瘫痪整个国家。

巴尼耶政府的闪电垮台(仅98天)和贝鲁政府的短命(不足百日),都精确地印证了这一点。这并非总理个人能力的问题,而是法国第五共和国赖以运转的“总统—议会多数”引擎已经熄火。在没有稳定多数的情况下,总理的职位从一个手握实权的“发动机”,沦为了一个随时可能被弹射出去的“挡箭牌”和“背锅侠”。法国媒体普遍认为,这是一种事实上的“强制同居”(cohabitation de fait),但比传统的左右共治更糟糕,因为它不是两个阵营的共存,而是三个阵营的互搏,导致任何妥协都无法达成。

溢出效应:市场的恐慌与欧洲的焦虑

巴黎的政治内耗,正迅速转化为市场的恐慌情绪和盟友的深切忧虑。金融市场的反应最为直接。《金融时报》的数据触目惊心:法国10年期国债与作为欧洲基准的德国国债之间的利差,已飙升至2012年欧债危机以来的最高点。这意味着国际投资者对法国的偿债能力正失去信心,要求更高的风险溢价。法国的公共债务正以每秒超过5000欧元的速度增长,而一个连预算都无法通过的政府,如何让外界相信它有能力控制这头债务猛兽?法国商界领袖们在接受《回声报》(Les Échos)采访时普遍抱怨,“持续的政治不确定性已经冻结了所有重要的投资决策。”

这不仅仅是法国的内部问题。正如西班牙《独立报》所警告的,“法国一打喷嚏,整个欧洲都会感冒。”作为一个在防务、能源政策、对乌克兰援助等核心议题上举足轻重的欧盟大国,法国政府的每一次停摆,都意味着欧盟关键议程的搁浅。在乌克兰战事胶着、欧洲面临能源转型和安全挑战的关键时刻,巴黎的“政治真空”无疑是对欧洲团结与行动能力的沉重打击。

无解的循环:总理成了“消耗品”

面对议会的彻底失控,马克龙总统的选择却极为有限。他已明确拒绝再次解散议会——这无异于承认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也排除了提前辞职的可能性。于是,唯一的选项只剩下“换人”:寻找下一位愿意坐上这张“弹射椅”的总理。

然而,这已然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法国的政治观察家们清醒地认识到,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总理的姓氏、党派背景或个人魅力。无论是任命一位像贝鲁这样的中间派元老,还是选择一位更偏保守的共和党人,抑或是启用一位没有党派色彩的技术官僚,新总理上任后将面对的,是完全相同的议会算术题:一个无法拼凑出289票的死局。

随着2027年总统大选的日益临近,这种僵局只会加剧。所有反对党都将为大选布局,更没有任何动力去支持一份必然包含痛苦改革的预算案,从而替一位“跛脚”总统分担政治骂名。为马克龙“背债”,等于为自己的选举前景自掘坟墓。

结论:当制度失灵,总理便成祭品

因此,法国面临的远非一场普通的政府更迭,而是一场深刻的制度危机。第五共和国的宪法设计,核心在于一个强有力的总统能够依赖议会多数来高效施政。当这个前提不复存在时,整个系统便陷入了功能性瘫痪。总理,这个本应是行政核心的角色,如今却可悲地沦为了一个“政治消耗品”,其唯一的功用似乎就是在下一次预算案投票中,作为祭品被推上断头台,以短暂延续总统的政治生命。

在2027年那场决定法国未来走向的总统大选到来之前,几乎可以肯定,“任命新总理—提出紧缩预算—被议会推翻—总理辞职—再任命新总理”的剧本,将成为法国政坛不断重播的悲喜剧。每一次循环,都将进一步侵蚀民众对政治的信任,加剧社会的撕裂,并让法兰西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步履蹒跚,方向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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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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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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