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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页里的摆渡人

捐助给十二个作者的巨款,四名已经公布,另外八名可能是谁?

詹姆斯·帕特森的名字第一次在我生命里亮起,是在一场雨夜的绿皮火车上。那是2023年的深秋,车窗外的雨丝被车厢内的灯光切割成无数银线,仿佛天地间悬挂着一幅流动的珠帘。我对面坐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膝盖上摊开一本磨损严重的《Kiss the Girls》。书的封面朝外,像举着一盏小型探照灯,灯罩上印着那句被无数编辑引用的广告词——"Always remember the thrill of the first page."

男孩读得入神,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摩挲,仿佛在抚摸某种神圣的经文。每隔几页,他就会停下来,望着窗外出神,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与书中的角色对话。那一刻,我意识到这位前广告人从未离开他的老本行:他仍在用最短的路径抓住读者的呼吸。只是这一次,他把"悬念"从畅销榜拽下来,放进了别人的生命线。

两年后的2025年9月,他故伎重施,却不再为销量。五十万美元被切成十二块,像十二片月光,落在十二份尚未完成的手稿上。没有新闻发布会,没有闪光灯,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媒体只能用"Go Finish Your Book"当标题,而帕特森本人只在确认邮件里写:"去吧,完成你的书。" 典型的帕特森式减法:把噪音调到零,让故事自己开口说话。

四镜映心

最先被月光照到的四个人,像四枚不同朝向的镜子,把"写作"这件事折射成四种温度。

Yvonne Liu把镜子对准了香港一条已不存在的小巷。她在《Left To Be Found》里写下自己十七个月的孤儿院编号,也写下被跨洋收养后,美籍华裔餐桌上的"沉默汤"。她的文字像手术刀般精准,剖开身份认同的层层迷雾。"每当有人问我来自哪里,"她在手稿中写道,"我的舌尖就会尝到两种味道:香港雨季的潮湿和美国中西部的玉米甜。这两种味道从未融合,就像油和水,在我的胃里分层沉淀。"

"过去从未死去,甚至从未过去。"

她引用福克纳的话回复帕特森:"过去从未死去,甚至从未过去。" 然后补上一句自己的注脚:"我只是把它从骨头里拆下来,摆在纸上晾干。每个字都是一块骨头,拼成一具完整的骨架。这就是我存在过的证明。"

Jungin Angie Lee的镜面布满裂纹——那是她短篇集《Caretakers》的叙事策略。她笔下的世界充满残缺的美:一位脑瘫少年通过眼动仪写诗,诗句在屏幕上如烟花般绽放;一位临终母亲用最后的气力录下童话故事,声音如风中残烛;一位失业钢琴调音师在废弃剧院里为一架走调的斯坦威调音,琴键下飞出不再完美的音符。

"他们都在照顾着什么,"Jungin在获奖感言中写道,"同时也被什么照顾着。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就是人类最原始的叙事冲动。"她写信给帕特森,信里只有一行字:"您给了我时间,我去给出慈悲。"

Medar de la Cruz把镜子斜放在纽约地铁的涂鸦隧道。他的图像小说尚未命名,但每一格都在用炭笔嘶喊:"多米尼加裔少年也有权把城市涂成加勒比蓝。" 画面中,布朗克斯区的砖墙在夜色中泛着热带海洋的光泽,地铁车厢里飘着芒果和芭蕉的香气,警察的防暴盾牌上映出棕榈树的倒影。

"我的画笔就是我的武器,"Medar在提案中写道,"我要用色彩重新占领这个拒绝我们的城市。"他引用《永远的故事》中阿特雷尤对巴斯蒂安的喊话——"给故事一条命,也给你自己一条命"——然后画了一只伸出纸面的手,掌心用丙烯颜料写着:Gracias, Mr. P.

T Kira Madden则把镜子藏进家庭录像带的雪花点。她写"鬼影与母带",写录像带里母亲的脸被时间码吃掉,又在一帧一帧的停格中复活。文字在真实与虚构间游走,如同那些模糊的影像,既是对过去的记录,也是对记忆的重构。

"每个家庭都是一座档案馆,"T Kira在创作札记中写道,"而每个人都是自己历史的档案管理员。我的工作就是在发霉的胶片和褪色的照片中,打捞那些被遗忘的真相。"她回复帕特森的是一张宝丽来:曝光过度的客厅里,一条未写完的句子悬在烟雾里——"灵魂不是奇迹,是工时。"

隐秘的潮汐

这项总额为50万美元的"故事完成计划"于2025年9月悄悄启动,像一枚投入文学深潭的石子,涟漪悄然扩散。帕特森与包括美国笔会、作家协会和爱荷华作家工作坊在内的多个文学组织合作,从全球647份申请中亲自挑选了这12位获奖者。每个获奖者将获得最高5万美元的奖金,唯一的要求是:在一年内完成他们的手稿。

评选标准异常苛刻又异常简单:不是看写作技巧多么纯熟,不是看题材多么新颖,而是看那个故事是否"非写不可"。就像帕特森在内部评审会上说的:"我要找的是那些被故事附身的人,那些不在纸上写完就会活不下去的作者。"

月光只肯照亮四片海面,其余八片仍在雾中。但我们可以在雾的纹理里寻找潮汐的方向——帕特森的选择像一条暗流:跨文化身份、关怀伦理、跨媒介叙事、大器晚成。顺着这条暗流,我们听见远处传来八段不同的声波,他们或许正悄悄走向那束未完成的光。

Malinda Lo 在《Last Night at the Telegraph Club》中铺展了一段历史的绮梦。华裔少女于动荡时代探寻自我身份,每一步都饱含勇气;家族秘密如影随形,在时代浪潮中翻涌。两代人的故事层层递进,似交响乐般激昂奏响。"自我的找寻并非孤独的旅程,"Lo 笔下尽显,"而是在历史与家庭的交织中,勇敢地踏出迈向真实的步伐,如同在荆棘中寻得玫瑰。

Rich Benjamin的房车还在《Searching for Whitopia》的路上继续行驶。这位黑人作家花了三年时间潜入全美白人比例最高的社区,记录"被观看"的反向凝视。在新章节中,他住进了缅因州一个98%为白人的小镇,在那里,他的黑色皮肤成了测量种族意识的标尺。"每个微笑都经过计算,"他写道,"每句问候都带着试探。我成了他们眼中的镜子,照出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虑。"

Dashka Slater把《The 57 Bus》的纪实镜头对准又一场少年审判。这次的故事发生在底特律,一个白人女孩和一个黑人男孩因为一场地铁争执而走上法庭。Slater用她特有的冷静笔触,记录下法庭上的每一个细节:检察官如何构建叙事,辩护律师如何解构真相,陪审团如何在不同版本的故事间摇摆。"每个法庭都是一个故事交易所,"她写道,"在那里,事实被包装成商品,真相被竞价出售。"

Katherine Nolte在《Radiant Facade》里搭建了一座语言的疗养院。脑瘫女孩通过眨眼的方式"说"出她的故事,每个字母都需要巨大的努力;失业母亲在照顾女儿的过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他们的独白交替出现,像二重唱般交织在一起。"关怀不是单向的给予,"Nolte写道,"而是在相互依赖中找到平衡,就像走钢丝的人需要那根平衡杆。"

Kelly Dwyer把《Ghost Daughter》的收养档案摊在厨房餐桌上。来自韩国的收养文件与来自爱尔兰的家族谱系并置,形成一种奇特的对话。"被选择"与"被遗弃"在同一页纸上对视,就像两面相对的镜子,映照出无穷的身份迷宫。"每个 adoptee 都是专业的翻译家,"Dwyer写道,"我们在两种文化、两个家庭、两种命运之间进行着永无止境的转译工作。"

Erji Gao在《Ladies in the Throne(手游女皇)》里写满了中国九零后科技企业出海的苦辣酸甜。改革开放四十年之后的中国,现代化叙事正在被后现代叙事摧枯拉朽地取代。过往四十年的文化精英所谓的"解构哲学",正在快速地被标注为既得利益者,从而后现代的一代,反而用"建构"的方式完成属于自己一代的叙事。这种介乎于章回体小说、短篇小说集、短剧剧本和人物小传之间的写作风格,被老一辈主笔评价为"读不懂"。

Christopher Castellani带领《Leading Men》的意大利祖母穿越大西洋。故事开始于1953年,一位意大利寡妇带着三个孩子移民美国,行李箱里藏着一本但丁的《神曲》。在美国的工厂流水线上,她用意大利语背诵《地狱篇》,把流水线想象成但丁笔下的九层地狱。"移民就是活着进入炼狱,"Castellani写道,"你既不属于此地,也不属于彼方,永远在中间状态中挣扎。"

Regina Porter在《The Travelers》里设置了一个精巧的叙事实验:一对跨种族夫妻每年都要进行一次公路旅行,每次旅行都会穿越美国不同的历史时刻——1963年的伯明翰,1992年的洛杉矶,2020年的明尼阿波利斯。他们的婚姻像钟摆一样来回撞击历史,"离开"与"归来"同时发生。"历史不是背景板,"Porter写道,"它是活生生的角色,参与我们的每一个决定,影响我们的每一次呼吸。"

Dan Beachy-Quick把《Variations on Dawn and Dusk》的诗行折成图像小说分镜。每一页都是语言与视觉的对话:左页是诗歌,右页是对应的图像;或者诗歌被排成某种形状,图像从文字间隙中渗出。"语言和图像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他写道,"它们都在试图捕捉那些无法被完全捕捉的东西——光的变化,时间的流逝,意识的流动。"

Marilynne Robinson则仍在《Gilead》系列里为美国中西部保留一份"灵魂考古学"。她的新作聚焦爱荷华州一个小镇上的图书馆管理员,每天用手写卡片记录书籍借阅情况,同时也在无意中记录了整个社区的精神变迁。"每个借书选择都是一个灵魂的快照,"Robinson写道,"这些选择连在一起,就成了一部精神自传。"她用加尔文的语调说:"光亮并非为了驱散黑暗,而是为了让人看见黑暗里也有路。"

未完的月光

十二位作家,十二种声音,却都在诉说着同一个主题:写作作为生存方式。帕特森的资助不是慈善,而是认捐——他认捐了这些故事生存的权利。

"人们总是问为什么要写作,但更重要的问题是:为什么不写?每个未完成的故事都是世界的一个缺口,一个未愈合的伤口。你们的任务就是填补这些缺口,愈合这些伤口。"

如今,这些作家散落在世界各地,像十二个秘密的发光体。Yvonne Liu在香港的档案馆里翻找旧报纸;Jungin Angie Lee在临终关怀中心做志愿者;Medar de la Cruz在纽约地铁里素描;T Kira Madden在整理母亲的遗物。他们的写作过程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

Malinda Lo 面对金门大桥的阳光轻舔丝绒般找寻自己的身份证明;Rich Benjamin的房车停在又一个"Whitopia"的入口;Dashka Slater坐在底特律法庭的旁听席上;Katherine Nolte在康复中心记录脑瘫患者的眨眼频率;Kelly Dwyer在比较韩国收养文件和爱尔兰家谱的差异;Erji Gao在北京到新加坡的航班上用deepseek整理会议纪要。

Christopher Castellani在翻译祖母的意大利日记;Regina Porter在规划下一次穿越历史的公路旅行;Dan Beachy-Quick在试验诗歌与图像的新的组合方式;Marilynne Robinson在记录一个小镇的借阅习惯。

这些故事正在被完成,像十二个月亮逐渐圆满。帕特森不需要在封面上署名,他只需要在世界的边缘点亮一盏小灯,让后来者看见——纸页本身就是摆渡人,而每一位写完故事的写作者,都是替我们提前抵达对岸的舵手。

灯油会耗尽,但潮汐不会停止;故事被写完,而阅读仍在继续。愿我们都能在某一束尚未命名的月光里,找到自己的句子,然后像那十二位孤勇者一样,轻轻对世界说:去吧,完成你的书。

因为每个故事都是一次摆渡,每次完成都是一次抵达。而我们每个人,都是纸页里的摆渡人,在字句之间架起桥梁,从此岸到彼岸,从沉默到发声,从孤独到共鸣。这就是写作的终极意义:不是独白,而是摆渡。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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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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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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