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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境之门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

 

 


 

1971年,甘肃省永靖县。

土地干裂,黄河断流,粮食颗粒无收。

2岁的骆北跟在妈妈的身后,在塬上搜寻着吃的。

他是下乡知青的后代,可以说是“第一代”。他的父母是最早下乡的一批知青,年龄也最长,少男少女的年龄,很自然地,产生了爱情,也产生了骆北,于是他们在村子里遭到了各种白眼。

爸爸被派到刘家峡水电站工地上,妈妈孤身在村子里照顾他,爸爸不能常回来,妈妈也不能过去。

牛郎织女,苦了孩子。

饿,骆北最大的感受,他常常为这个感觉而困扰且羞耻。

妈妈摸摸他的头,“骆北,再走走,前面走到一个东乡族的村子,可能就有吃的了。”

他懂事的点点头,抬起头朝妈妈笑笑。

然而他终于走不动了,一头栽到田垄里,就像睡着了一样。

妈妈在他的耳边大叫他的名字,后来抱起他竭尽全力地向前面跑去,深一脚,浅一脚。

骆北就像在船上睡着了,摇摇摆摆,没有知觉。

那是大海吗?那是大海上的船吗?那是当年我在美国读书时打工的那艘船吗?

那艘船改造的餐厅,招“不爱说话”的人来洗盘子,给的工钱比唐人街高好几倍,只是船经常要漂到远海上,有风浪之虞。

他们恰恰赶上了风浪,船摇摆地厉害,骆北晕得要吐。

他紧紧地抓住房间的门框,就像抓住他的命运。

水漫进了船舱。

他好像松开手,抓住一个舢板,慢慢在水里向上浮。

拼命地向上游,要找到有氧气的水面。

不断地向上,不断地向上,就像伦敦Canary Wharf怡华银行总部的观光电梯,犹如火箭一般的速度,上升,直达Paul Smith的办公室。

骆北抓着扶手,看着外面,汇丰银行的玻璃窗反射出光芒射进怡华银行的观光电梯,像一把刀,刀刃触及人的身上,竖竖的一道,飞快。

这是第一次见Paul吗?当然不是。

可是比第一次紧张。因为Paul告诉骆北,怡华银行的总部终于要搬往香港了。

Robert,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充满信心?”

Robert?谁是Robert?他为什么叫我Robert?”骆北疑惑地对自己说,他不停地追问,突然把自己追问醒了。

他坐在床上,睡衣尽湿。

他急促地喘着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原来是一场梦。

我是Robert,我在此世间,现在叫Robert

骆太太反身把骆北抱住,安抚着,便又睡着了。

骆北躺的笔直,在黑暗里,眼睛睁得大大的。


 

圣诞前的一天,香港中环,American Club,美国俱乐部。

怡华银行投行部亚太区的所有同事,都在这里新年聚会。

和往常不一样,今年没有一起到国外,没有去曼谷,没有去胡志明,没有去新加坡,甚至没有去澳门。

今年香港的IPO基本暂停,做出来的IPO也都很惨淡。Paul已经给Robert打过电话,新年一翻页就得裁员了,“当然,你没有问题,你放心。”PaulRobert说,“我个人认为,挺过这几年,投行市场又会好起来,在这之前,别犯错误就好。”

Robert于是把今年的聚会,定在了离办公楼最近的一个好餐厅。

同事们,这是我能给你们提供最好的条件了。

不过,没有人抱怨,他们庆祝的很热闹。

秘书AliceEmily带着其他的秘书,把准备工作做得很充分,装饰得也很漂亮。而且很多年轻员工,没有来过美国俱乐部,所以感到还很新鲜。

Paul本人没有来,他派了主管伦敦投行业务的集团高级副总经理Ryan McRoberts从伦敦赶来,参加新年庆祝活动。

Ryan在集团里面属于当年支持Nick的高管,不过无论如何Nick已经被裁了,RyanRobert面子上一直都不错。

他们两个人并排站在台口处,看着同事们三三两两地走进会场。

和往常投行人出现很不一样,今天出现的人群穿着非常大胆。比如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就穿着花色的旗袍,戴着熊猫帽子;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混血儿,穿着蝙蝠侠的斗篷;还有一个小胖子,穿着中山装没系扣,里面是一个画着京剧脸谱的大背心……

Ryan扭头看着Robert,“今天的Dressing code(穿衣规则)是什么?”

Staffing的负责人Sara想出来这个主意,今晚要比较大家的着装创意,给大家助助兴吧。”

Ryan经历了一场非常有亚洲特色的庆祝活动,当然没有他想象中的拜关公或者拜菩萨的环节,但是他和Robert联手,切了一个烤得酥脆香甜的乳猪,分给大家吃。

然后又是大家轮番讲话,最后Robert建议每个桌子上都至少推举出一名着装最有创意的同事上台来,并邀请Ryan来评定颁奖。

Ryan于是紧紧地盯着所有被推举上来的同事,他注意到,这些被邻座推上来的人,在上台前都极力表现出羞涩和扭捏,但一旦上台面向观众,立刻表现出自信和表演欲。

Ryan对台下的所有人说,“今年台上的所有同事,构成了在我看来今年最美的画面。因为大家注意,他们代表了不同的地区,不同的人种,不同年龄段,当然还有不同的性别。”

Ryan指着这些同事,“这恰恰就像怡华银行,我们在全球布局,但是在每一个地方又都致力于本土业务。凭借着这样一个联合国一般的团队构成,才有了今天怡华银行的成就。我要代表怡华银行,代表伦敦总部,代表Paul Smith,感谢大家。”

“至于今天最大的奖,就给这个小姑娘吧,你们看她最年轻,她代表了咱们怡华银行的未来。”

这时这个小姑娘惊喜地拥抱了RyanRobert,她把熊猫帽子摘下来向台下示意,台下满是起哄的口哨声。

 


 

宁彩走下台来,郭柯扶着她的椅子,说,“可以啊,戴着我买的帽子的确迎来了好运气,奖品和大家分享吗?是不是北京三日游什么的啊?”

宁彩把郭柯的手从椅子上拂下去,“切,是我的旗袍起的决定作用。”

去年才加入的第一年分析员孙丽,对宁彩说,“师姐你真厉害,你看我和你一起在台上,Ryan说你是最年轻的,你代表了未来,你怎么保养的啊?”

和孙丽同一年来的高明也在旁边起哄,“Color姐不是凡人,我们不能打听那么多。对了,Color姐,话说你北京三日游的大奖什么时候兑现,我们一起回去?”

郭柯搂着高明说,“你们Color姐哪里是驻颜有术,她简直就是被时光遗忘了好不好。再说了回东升大学还用蹭什么北京三日游,你们过年跟着你们Color姐回老家不就行了。”

宁彩咬着银牙,对郭柯说,“你等着,我还真敢带你回家过年,看你敢不敢。”

郭柯笑着说,“那我初二去,可以吧。”

大家欢乐地起哄,Allen拍着手说,“就喜欢看热闹,有热闹就好!”

宁彩瞪了郭柯和Allen,站起身去找谭墨敬酒去了。

郭柯于是立刻跟着,于是高明和孙丽就也跟着。

郭柯的东升大学师弟高明来了就开始跟着他干,从实习时就是有郭柯做“Buddy”;很巧的是,宁彩也带着孙丽,两个人都是西溪大学毕业的。这个是Sara特别注意的,她有意让校友之间形成传帮带关系。所以高明和孙丽正式入职以后,也表现得像他们俩的跟屁虫一样。

郭柯则常鼓励高明,不要老和孙丽他们一帮大陆来的新同事泡在一起,更不要老是跟着他和宁彩,要多和香港同事以及其他国别的同事接触,和他们打成一片。

谭墨坐在董事总经理那桌的最末位,和Teresa正在热烈的聊着。他看到宁彩和郭柯,便举起酒杯,笑笑说,“大哥没别的说的,就祝来年你们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啊。”

宁彩笑着说,“墨哥,谢谢您啊。是不是妹妹得提醒你,你的终身大事也没解决啊,我们也祝您早日解决终身大事。”

郭柯便带着高明他们起哄,谭墨笑笑说,“我是有女朋友的,你们不是都荒着呢嘛,别废话,抓紧抓紧。”

郭柯便说,“老板,跟您请教一个事情。工作这么忙,每天在办公室呆20几个小时,您是怎么认识嫂子的?”

大家于是哄笑,谭墨得意洋洋地举起杯子,说,“看电视啊,看到靓女就别换台多看看啊,看得多了觉得好就联系啦。”

他指指郭柯,“少和我抱怨啊,泡完兰桂坊回来加班也可以啊,不要告诉我你没去过啊,再装纯不给发奖金。”

于是高明和孙丽便又给郭柯起哄。

活动结束走出美国俱乐部的一刹那,宁彩悄悄地对郭柯说,“你定了哪天回北京、哪天回来了吗?”

郭柯说,“腊月27回北京,大年初七回来,你要我帮你订吗?”

宁彩看着郭柯,点点头。

 


 

飞机到北京的一刹那,郭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算吸到这种清冽的空气了,熟悉亲切的气味。

他和宁彩在机场道了别,约好初七在机场集合回香港,于是坐上了回老家张垣市的大巴。

大巴从北京北城穿城而过,路过北四环的鸟巢时,郭柯兴奋地掏出相机拍照,他没有赶上奥运会,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鸟巢和水立方。

是啊,奥运会的那一段时间,他每天晚上3点回到家还会再看一会奥运,奥运会开幕式,他是坐在家里从头看到尾,他是把100多个国家代表队入场都从头看到尾的。

北京这么伟大的时刻,我不在。郭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遗憾。

所以他看到鸟巢,能不激动吗?

然后很快车就上了高速,穿过了绵延的山区,长城的景点就卡在高速路的旁边,继续雄关如铁;而后是湖区,广袤的大湖,映照着蓝天白云;然后进入平原,远处的山野之间都是风电场,大摇臂就像巨大的风扇;然后再穿过一片峡谷地带,进入新的山区;最后进入张垣市区。

两年半了,郭柯没有回到过他的家乡,其实他甚至连北京都没有回过。他渐渐习惯了香港湿热的气候时,他的内心里对于北方冷冽的空气,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挂念。

他在张垣长到18岁然后考上东升大学。他的整个童年时代就是在这座山城里度过的。

这是一座曾经满是工业,现在没有工业的城市;这是一座曾经黄沙漫天,现在只剩蓝天白云的城市;这是一座经济欠发达,现在仍然不够发达的城市。

整个张垣地区,差不多占了河北省30%的面积。其中高原植被占了张垣地区50%的面积,有6个县和一个牧场;另外山区占了35%,分别有4个县;最后有4个县,沿着河谷地带和湖区,占据了15%的面积。张垣市区历史不算很久,但有一座古城是唐代武州州治所在地,不过主市区则是有明一代才陆续建起来。

郭柯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

爸爸妈妈非常高兴,把郭柯的行李都接了过去,给他热毛巾擦脸,还递来水杯,让他喝蜂蜜水。

这两年半里,郭柯没有回过老家,但是爸爸妈妈其实是去过香港的。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坐过飞机,于是也不敢坐飞机,买了到深圳的火车票,卧铺一天一夜,在深圳再过关。但是因为爸爸还没有退休,只能利用年假去探亲,所以他们见面每次也都不长。

这次回到家,郭柯就像小时候第一次搬到新家一样,把家里每个房间都走了一遍。他看到他的房间,和他离开家的时候还是一样。

在他的书桌上,妈妈摞了厚厚一摞书,他随手翻开一本,里面隔着几页,就有一些话语段落被圆珠笔标记出来。妈妈在他后面说,“这个是给你看的,你拣标出来精简的部分看就行。”

“我的月饼娃娃呢?”郭柯问。

“这里这里。”爸爸从冰箱拿出来,“中秋就买好了,怕放不到你过年回来,所以晾干了在冷冻室放了几个月,你先不着急吃,化一化。”

“月饼娃娃”是张垣市的一种特产,即按照寿星老头和寿星老婆的形象作的提浆月饼,从郭柯婴儿时代每年就会吃,一直到现在,怕是只有在香港这几年没有吃过,其他年份他都没有断过这个念想。


 

一觉醒来,就9点多了。郭柯起床,看到桌子上早餐都已经摆好,惠民里的麻酱火烧,柴沟堡的熏肉肘花,蔚县暖泉的豆腐筋,还有本地的长城牛奶。

妈妈笑着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把家乡的吃的都给你吃一遍。”

“爸爸呢?”郭柯问。

“爸爸去六合兴买马板肠去了。”妈妈一边揉面,一边说,“现在马板肠供应的很少,每天只能一大早去排队。”

“等吃完午饭睡个午觉,你跟你爸爸去马路对面的澡堂子洗澡吧。过年澡堂子就休息了,一连七天不能洗,所以你下午给你爸好好搓搓背。”

吃完饭,郭柯出门,骑上自己以前读书时的自行车,在张垣市区逛逛。

沿着河,郭柯一直向北,穿过了破败的工业区,就进入了闹市区。凤凰传奇的歌曲从每一个商业大厦里面传出来,骑着车一路过来,整首歌曲竟然就像随身听一样不曾断过。

然后就穿过一片城市公园,很多老人都在河边散步休息,郭柯发现,几年没有回家,整个张垣市街上的老人比例显著增加,年轻人很少。

最后他到了市区北端的长城隘口,大境门。

毫不夸张地说,郭柯是在大境门下长大的,他的幼儿园和小学都在大境门下不到一百米的地方,直到初中,有时体育课老师都会带着大家从学校跑到大境门,再从大境门往山上爬。

这座始建于明代的长城隘口,在90年代中叶还曾因为暴雨冲刷而垮塌,郭柯当时发起了全市中学生募捐资助大境门重建的活动。

他对大境门着实有感情。灰色长条砖上仿佛满满刻着他的童年记忆。

拾阶而上,他被一个人拦住,“你是郭柯吗?”

“我是郭柯。”郭柯很懵懂,以前没有人管啊,随便上。

“我就看得像!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那个人很兴奋地说,“那你上去看看吧。”

郭柯沿着马道走,走到大境门的正中央,一条大马路从城门穿过,向南直插入市区,向北则穿进莽莽苍苍的群山,看不到头。这条大道就是清末张垣通往库仑的大道,曾经是北中国地区对外贸易的门户。

那个人走到郭柯身后,“你毕业了?现在在哪上班呢?听说你在香港?工资可高呢?得有个一万来块吧?”

郭柯笑笑,“都是打工,在哪也都是辛苦钱。现在是收门票了吧?”

“是啊,政府把大境门管起来了,这样收点门票,也能贴补维护费用。”

郭柯掏出10元,递给那人,“好。”

那个人推托一番,便接受了,“没带对象回来?下次带上对象来看大境门吧,我请客。”

郭柯想骑车子再往以前小学和幼儿园那里转转,可发现全部都变成工地了,沿着大境门的一大片居民区,全部都变成了工地,冬天的张垣必须停工等开春暖和才能复工,所以工地都用毡布围着,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样子。

郭柯于是只好骑车子回家了。


 

下午和爸爸一起去洗澡,发现不是以前公用的澡堂,而是一个工厂的澡堂。这个工厂在市区里算是仅剩的还在开工的工厂,工人和家属都在用这个澡堂。

郭柯发现爸爸的腰不太好,他长年累月地在野外进行科考,对身体产生的影响很大,因此郭柯给爸爸搓背的时候,爸爸很用力地扶住水管。

另外,在郭柯记忆中,小时候和爸爸洗澡时爸爸拿着搓澡巾往他身上一放,他就会喊“疼”,因为搓澡巾摩擦过身体的感觉的确很疼;可是这次他给爸爸搓澡的时候,爸爸也会喊“疼”了,他让郭柯轻一点。

“我们老了,没那么结实了。”爸爸说。

晚饭是莜面窝窝,口蘑羊肉汤底。

莜面,是中国从华北北部到西北地区非常流行的一种面食,就是一种裸燕麦打成的粉,过去西北地区流行着一句俗语叫: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十里的荞面饿断腰。意思是吃了莜面走三十里路都不会觉得饿。在张垣地区,算是当地三宝之一,“山药、莜面、大皮袄”。

莜面的做法讲究“三熟”。“第一熟”是炒熟,在加工面粉时须先把莜麦用大锅清净的水淘洗干净,晾干水分后下炒锅煸炒,待冒过大气后,再炒至二分熟即可出锅,上磨加工,箩出面粉。

把莜面买到家以后,在吃的时候要做后面的“两个熟”。先是“烫熟”,即在和面制作食品时将莜面置于面盆内,一边泼入开水一边搅拌,紧接着用手将面盆内的块垒状莜面加水揉揣,达到“三净”(手净、面净、盆净)程度;然后是“蒸熟”,即把制成的莜面食品用蒸笼蒸熟,方可食用。一般以闻到莜面香味,即可断为已熟。

下午从澡堂回到家,郭柯就看到妈妈在揉莜面团,面盆里冒着热气,妈妈的手烫的通红,郭柯自告奋勇要帮忙,妈妈说,“烫完了,你跟着一起搓吧。”

在烫熟和蒸熟之间,有一个搓莜面的过程,也就是给莜面定型。通常拿个利用杠杆原理制作的饸饹床子,可以把一块块的莜面团压成条条状的饸饹。不过郭柯最喜欢的是莜面窝窝,妈妈拿比较宽的菜刀横放在桌子上,手里揪下一小块的莜面,放在刀面上,用手掌肚压住面团向前一碾,莜面被压成一个薄片,再用手指在面片上一辊,盘成一个圈圈,立在笼屉上。这样往复,把所有的小圈圈都相互紧贴地排在笼屉上,形成蜂窝状。

蒸锅冒汽以后再蒸十分钟就出锅,羊肉和口蘑的浓汤已经咕嘟了一下午,正好盛在海碗里,莜面窝窝手抓撕开,泡到浓汤里,就可以吃了。

郭柯在香港,什么北方菜都能找到,就是找不到莜面。

他有时偷偷跑到深圳去吃刀削面,去吃油条,去吃大馒头,但是唯独没找到过莜面。

热汤的蒸汽把他的眼睛熏得湿湿的。

“明天去奶奶家,你姑搓的莜面更地道。”妈妈笑着说。


 

第二天一早到了奶奶家,几个堂兄弟便开始挂鞭炮,开始“响年”。

一家人剁馅的剁馅,擀皮的擀皮,烧水的烧水,包饺子的包饺子,二十几年的分工大体没有变过,所以默契的很,一会儿的功夫,一百多个饺子就出锅了。

一锅口羔羊肉炖整鸡放在大桌子中间,五颜六色的菜围了一圈,最外圈则是聚在一起过年的一家人。

配的酒很有特色,大伯端出来长城干红和清远啤酒,对郭柯说,“柯儿你现在工作了也能喝一点吧,喝点清远啤酒吧。”郭柯于是恭敬地把瓶子接过去,说,“我自己来倒。”

妈妈在旁边疑问,“你能喝酒吗?从来不喝吧。”

大伯说,“在外面做生意怎么能不喝酒呢,就是在你们面前不喝。”

清远啤酒是张垣市的本地啤酒,雄踞当地市场二十多年,外地啤酒基本上闯不进本地市场。

郭柯突然想起来在蜀阳谭墨说过的,蜀阳本地的金威啤酒被雪花啤酒收购之后,就连品牌都没有了,于是就问,“这个清远啤酒最近几年怎么样?业务不错?”

大伯说,“还行吧,马马虎虎。现在燕京和青岛都进来了,市场打的一蹋糊涂,外省的啤酒有的是钱,所以把清远啤酒顶的也比较严重。”

大伯吃了口熏肉,继续说,“本地什么企业都留不住,以前的工厂倒闭的倒闭,被央企收购的被收购,以前的品牌现在一个都不剩了,这个清远啤酒算是最后一个了,估计哪天实在做不下去就是让燕京或者青岛收购的下场。”

堂哥接着说,“我这个餐馆,我就只进清远啤酒一家的啤酒,本地人不支持,难道要外地人支持吗?”他扭头跟郭柯说,“你知道咱们清远啤酒酿酒的水,是从柳川里取的水,和外地味道不一样,有种甜味。”

大伯又接过话头,“本地这几年好多东西都萎缩了,你看咱们这边的马奶葡萄,绿生生,甜津津,刀切开都不往外流汁,一汪甜水水都含在葡萄里,可是现在就剩北关外几架葡萄了,再有几年,想吃正宗的都困难了。”

郭柯问,“那像清远啤酒这样的品牌,咱们市政府有专款支持吗?”

“可能是有吧,要不怎么能跟青岛燕京拼一把呢,但是政府也没钱,现在你看旧城改造,政府拆迁款也拿不出来,只能先拍给开发商,再拆迁。”堂哥说。

郭柯想,这么好的品牌,应该想想怎么做起来,起码要保住目前的市场地位。他暗暗打起主意。

郭柯在香港生活了2年多,已经渐渐习惯了香港的很多事情,包括现代化程度,包括经济文化和社会状态,他回到家乡,感觉到家乡有很多很好的资源,尚未得到开发,他心里隐隐觉得很可惜。

晚上大家走到古城墙下面,挤挤搡搡地全是人,大家都来看张垣市过年的一个传统节目,“打树花”。

只见三个精壮汉子,头戴草帽、反披着羊皮袄,手里白色的勺子盛起满满一勺铁水,勺子里的火苗子“扑”地窜起来,汉子悠起勺子,把铁水抛洒向城墙,一颗颗珍珠般大小的红色水珠“哗”的一下,炸成了一簇簇小伞状的金黄色火花,顺着城墙向远处四散开来。

朵朵火花,璀璨地很,在城墙上飞溅起来,形成一个茂密的树冠,汉子在中央,在火光里,很是威风。

大家都簇拥在古城墙周围,用手捂住脸,紧张而兴奋地看着。

郭柯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心里想着自己的事情。


 

汽车离开张垣市的时候,爸爸妈妈站在汽车后面久久没有离开,郭柯望着窗外,有些哽咽,他悄悄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出了市区才好一点。

他想起爸爸妈妈第一次到香港时,他请他们吃得第一顿饭,三个人花了400元,结果爸爸妈妈一直喊贵,他们是真心觉得太贵,抵得上他们在家半个月的饭费。后来,他们俩发现了中环的一个鱼汤米线馆,三个人一起也不过150多元,于是每天两个人晚上走到这个饭馆,点好菜等郭柯来。

郭柯反复地在想,自己远渡香港,每天辛苦的工作,是为了谁?为了自己吗?自己很辛苦,也很孤独。为了父母吗?父母的生活根本没有得到改善。他们仍然坚持着过去几十年的生活方式,节俭朴素,克制规矩,无欲无求。郭柯感觉自己亏欠父母的太多,比起自己堂哥能够在大伯面前尽孝来,自己在外地工作所谓“有出息”,根本一钱不值啊。

边想事情,边看风景,三个小时的车,一会就到。郭柯远远看到宁彩在机场的门口,她穿了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粉色的围巾包住脖子,把脸蛋映衬得更红了。

郭柯看到宁彩,笑笑,“好久不见啊,你也在这里?”

宁彩一愣,突然反应过来,于是回答,“啊,真巧啊。你也是要飞香港吗?一起走吧。”

旁边人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们,他们俩哈哈大笑地往里面走。

宁彩对郭柯说,“你看多有意思,回来时是T2航站楼,回去则是T3航站楼,说起来建好我还第一次来呢,据说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体建筑。”

郭柯说,“是,从门口到登机口,得准备个半个多小时,着急还得打车。”

宁彩看了看郭柯,说,“还真可以打车。”她招招手,把一个摆渡车叫停,把登机牌给司机看。

司机说,“原来是国航金卡啊,上来吧。”

宁彩得意地坐在摆渡车上,回头对郭柯说,“把箱子搬上来呗,上车!”

郭柯惊叹道,“你什么时候拿到金卡了啊?”

宁彩笑笑,“你们用的亚洲万里行,我用的凤凰知音卡,以前读书时每年假期都出去玩,累计了不少里程,大学没毕业就够了。”

郭柯想想,换了话题,“家里都挺好?”

宁彩伸了伸懒腰,“都挺好,代你问好了,这厢也代问你好。不过我妈问了一句,郭柯是谁啊?”

郭柯紧张而期待地看着宁彩,“啊,你怎么说呢?”

“你真以为我代你问好了?”宁彩白了郭柯一眼。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上了飞机。

其实宁彩心里一直在想回家以后她和父母的交流。她爸爸在一个能源类的央企做一个中层领导,估计再有个五年时间就要退了,她妈妈这次极力劝宁彩回北京,因为现在回来“还来得及让爸爸推一把”,而且她妈妈也让她多留意身边好的男生,不过她妈妈明确地和她说,家世很重要,最好是北京本地长大的,否则起码也得是有名有姓领导的孩子。

宁彩觉得烦死了,她不理解,从小对她疼爱有加从不严厉的妈妈,怎么现在提出这么一个要求,市侩的让人受不了!

 


 

过完年第一天,办公室的气氛就奇怪的很。几个秘书在匆忙的走来走去,同事们三三两两地窃窃私语。

郭柯走到座位上,问宁彩,“怎么了?”

宁彩眼睛红红的,“又开始裁人了。听说北京首代兼中国组的老大David离开了,中国组走了1/3的人,金融组的Darren也走了,金融组现在也是群龙无首中。你说,这一波裁员什么时候才算告停啊?”

郭柯给宁彩倒了一杯水,“熬吧。”

Robert这几天也很郁闷,他只是听Paul说有裁员的计划,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么快,而且David也被裁掉了。

他给Paul打了一个电话,“PaulDavid为什么也走了?我记得当时问我的意见时,我提供的裁员名单上没有David的名字。”他看了看外面,压低了声音,对Paul说,“现在都在看中国市场的表现呢,David之前干的不错啊。”

电话那边一个冷冷的声音,“Robert,我希望你注意到这是怡华银行全球范围内的一次成本控制,我们也不希望业务骨干的流失,但是未来一年将是金融市场最困难的一年,伦敦这边Ryan的两个助手都被裁了,你知道吗?我们在给香港办公室尽量争取空间,但是,”Paul停顿了一下,“DavidRyan的关系太差了,包括其它几个总部负责投行业务的人对他都很失望。”

这个时候El也收到了谭墨的电话,“老板,找我有事?我也听说了,David被裁掉了。北京办公室现在都在给David送行啊。我还在家休产假呢,那我替您给David转达问候吧,正好我也得再找他。”

午饭时郭柯在经理食堂看到Teresa独自坐在一个桌子旁吃饭,于是走过去,Teresa对郭柯笑笑,“Kevin,最近怎么样?”

“我还是老样子,忙来忙去,Teresa姐怎么样,在忙什么?”

“我们在做一个Pitch,香港的一个食品巨头想在国内收购啤酒品牌,我们在帮助列潜在目标清单。你是大陆过来的,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郭柯突然想到自己家乡的清远啤酒,点点头,“我来看看吧,我可能还真有不错的标的。他们谋求控股吗?”

“不谋求,他们就是希望财务投资,加上战略合作。”Teresa说。

这时谭墨也端着餐盘走过来,“谈什么大项目呢?感谢Teresa姐大力支持啊!”

“哪里啊,是我想听听Kevin的意见,我们在帮香港一个食品巨头在大陆看啤酒企业,小股权收购加战略合作,我觉得不错。”Teresa说。

谭墨看看郭柯,对Teresa说,“那这事就让Kevin和你们一起做吧。”

“我家那边有一个清远啤酒,在华北北部和内蒙市场份额不错。”郭柯说,“只要不是拿走控股权,我觉得可以谈。”

谭墨对Teresa笑笑,“回头请我们全组客哈。”

谭墨扭头对郭柯说,“先让客户看看,不着急和清远啤酒联系。”


 

太平山顶,彩蝶轩。

Sara把头发盘起来,戴着一对Tiffany的白金耳环,身穿一袭黑底红花的旗袍,披着灰色羊绒的披肩,比平时端庄不少。

“老板,我点好了一条斑,清蒸浇蚝油的;还有一份脆皮釀鸡翅,一份桂花糖藕,一份老火例汤。还有,今天说好了,我请客。”

Robert直了直腰板,“Sara,你知道我很少和同事一起吃晚饭的,单独和一个同事吃晚饭就更少,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老板,我有些工作上的想法,我觉得办公室里不方便。”Sara右手抚摸着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那戒指上镶着一个蓝宝石的猫头鹰。

“说来听听。”RobertSara倒了一杯香片。

“老板,香港办公室和伦敦那边的关系不好摆啊。”Sara喝了一口香片,继续说,“头先Nick被裁,我们私底下以为是老板您搞走了Nick,还有些不满,但是这一年来我们理解了您其实没有私心;这次David被裁,则意味着您一员大将被撤掉,我觉得不是您的本意。”

“为什么?”

“因为David对您也没有威胁啊,而且他带的中国组说起来未来业务机会很多啊,最近大陆的房地产企业IPO所有的投行都在抢着布局,David手里有雅居乐、花样年、恒大地产等等好几单,您很清楚啊。所以我自己猜测,是伦敦总部在给我们压力。”

SaraRobert很专注地看着自己,于是继续说,“伦敦总部对分部的同事没太多感情,毕竟不了解,鬼佬都还好,同文同种,像我们香港人稍差些,大陆的同事和伦敦关联度更低。总部现在经济紧张,如果收缩,肯定是断臂断腕,不能断头断脑,所以伦敦那边裁人可能还讲究个优胜劣汰,香港这边则很大程度上看总部的好恶了。”

“如果您觉得还要在怡华银行干一番事业,我觉得现在有点紧急,因为中国组没有头,原有David的项目储备,据说已经在各个投行中流传开来,现在也许不少投行的人已经去拜访咱们的储备客户了。”

“我觉得,中国组迫切需要有个头,另外越是现在总部这样,可能越要想办法做强中国组。”

“另外,”Sara向前探身,“老板,我觉得咱们应该在公司客户系统以外,开始建立客户档案。我知道咱们都在公司的客户系统填写客户维护资料,但那个客户账户都是主要围绕总行的偏好的,对于一些规模偏小或者风险偏高的客户,香港这边去开拓,回来建立不了客户帐户,这说明总部不认可咱们的努力。咱们不如自己建立这个客户档案,起码对同事们的努力是个尊重。”

Robert捋捋头发,看着Sara的耳环在他眼中晃来晃去,“Sara,我特别感谢你对我这么开诚布公地提建议,你和我见过的其他香港同事都不一样,你很有想法,很愿意给我出主意。为什么?”

Sara笑笑说,“老板,我一直觉得跟着您这样好的老板特别幸运,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地支持您。”

Robert很感动,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说了声“谢谢”。


十一

 

Sara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她深知目前Robert是她升迁最重要的决策者,她还只是一个副总裁,但是在整个投行部的一层里,她数了数,有不少比她资深的副总裁,和那些在副总裁职位上作了10年的老油条相比,她的资历算不了什么。

投行里副总裁这一级别是一个槛,之前的序列都可以一年一升,考核主要是工作量和工作态度;从副总裁开始,则需要竞争升职,考核以绩效为主,有一些人竞争了几年发现难以升迁,也有可能赖在副总裁这个位置上不功不过地耗着,这种情况在其他投行不多见,但是在怡华银行还是有的,因为怡华银行整体来讲商业银行气氛浓厚,对老员工感情色彩比较重。

可是这样一来,Sara发现自己想脱颖而出,又没有什么显赫的家庭背景用来社交拉项目,只能辛辛苦苦抱大腿了。她发现更高的大腿自己根本够不到,于是决定抓住换岗到Staffing的机会,抱Robert的大腿。

而且,Sara觉得Robert很正直,很干净,她觉得这个大腿抱的没什么危险,心里很淡定。她吃完这顿饭,和Robert告别,就悠哉游哉地坐缆车下山了。

Robert沿着山道走了很久,他今天穿着软帮皮鞋,也不在乎山路,他一直在思考着Sara的建议,句句都打在他心里。

最后,他决定多找几个人谈谈。

第二天,谭墨被叫到他的办公室里。

“什么?老板,我可做不了中国组的负责人,一下子走了2个董事和3个副总裁,你让我直接带经理干活吗?Kevin那不一样,我和Kevin之间好歹也有El啊。”谭墨一边拒绝,一边心想,David那么卖力都没征服Ryan的欢心,我哪一点能胜过David啊,这种风口浪尖的事情还是另请高明吧。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一阵子,谭墨非常勉强地点点头,走出办公室。

再过了一天,亚太区投行的重组方案出台,要求大家一周之内完成重组工作,同时,亚太区设立“具有发展潜力的本地客户账户系统”,以后所有客户会议和电话会议,都要在该系统中录入。

重组后的亚太区投行结构最大的变化是:

合并中国组和并购组,Robert直接担任中国组总负责人,谭墨担任执行负责人,另一个醒目的现象就是香港人SaraStaffing职位转到中国组工作;

撤销人力资源池,所有同事分到中国组、香港组和其他行业组;

设立亚太区投行部的客户关系协调组,Robert担任负责人,Sara担任执行负责人;

金融组提升目前的联席负责人Anrew Klark接任负责人。

郭柯他们听到这个消息,便跑到谭墨办公室给他道喜。

谭墨躺在椅子上,举着雪茄,对郭柯他们说,“别当这个是好事,树大招风,我宁愿闷声发大财。”

“不过,对你们也不错,这次和中国组合并,你们也能做做IPO项目了,也不错。”

Teresa这时路过谭墨的办公室,她推开门,透过烟雾缭绕,对谭墨说,“Morris,我们明天见泰兴食品集团的人,Kevin推荐了啤酒标的肯定要一起去,你要不要去?”

谭墨挥挥手,“我不去了,让Kevin去,你们省着点用他就行。”


十二

 

泰兴食品集团是马来西亚移民在香港1970年代成立的食品公司,从进出口贸易开始做,继而进入餐饮行业,垄断香港餐饮市场半壁江山,而后又开始进入中国市场,收购食品原料产业,现在是一家市值千亿的上市公司。

第一代创始人林老先生5年前退休,他的第5个儿子Jacob Lim接班,投资风格陡变,从原先的控股权收购,逐渐转变为小股权加上战略合作的模式,有财经记者采访他时,他解释说,中国市场太大,用控股权实现控制不现实,不如用较小的资金撬动更大的业务资源,实现双赢。

在泰兴广场的顶楼会议室里,Jacob看到Teresa带着的整个团队,开口说,“那么今天用香港话还是英文?”

Teresa看了看郭柯,说,“还是英文吧。”

Jacob看了一下郭柯,说,“或者普通话也可以?”

郭柯很惊讶,立刻说,“都可以,都可以。”

Jacob笑了笑,“我看了你们的文件,我对你们提供的标的都还是很有兴趣的,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张垣地区的清远啤酒。”

Jacob看到对方很惊讶,接着说,“是这样,我去年参加了云顶集团在张垣地区投资的滑雪场项目,我入了一点小股,所以我在想,如果我也在清远啤酒入一点小股,应该不错。”

双方便就下一步的工作详细谈了一下,很顺利地,Jacob勾划出在目前标的清单里他最看好的项目,其中清远啤酒排名第一。

从泰兴广场里出来,Teresa对郭柯说,“Kevin,我让香港组的两个分析员配合你,准备一个泰兴的介绍,这样你去和清远啤酒说,有的谈。”她停顿了一下,“真高兴,Kevin,看到你开始拉项目了,我真替你高兴,你那时说要做投行支持好的企业家发展,我看到你离这个目标又进了一步,真好。”

郭柯于是也给谭墨打了一个电话,谭墨告诉他,一切听Teresa的,他这边全力支持。

挂了电话,谭墨收到另一个电话,是宁彩的,问中国组的同事们想一起聚聚庆贺谭墨高升,谭墨立刻说,“别了别了,高调害死人,咱们低调点吧,我就不去了,我回家陪老婆去。你们吃,拣最好的吃,最后发票写我的名字,我给报销。”

听着宁彩噘着嘴郁闷的声音,谭墨挂了电话,突然想起来什么,立刻飞身跑出办公室。

车经过兰桂坊,他下车买了一大捧玫瑰,然后一直往半山上开,直到那个温暖的公寓楼下。

他一仰头,看到苏洗站在阳台上,向他挥手。

他摇了摇手里的玫瑰,一口气跑到楼上,推开苏洗家的门。

“宝贝,今天是咱们重逢一周年的纪念日吧,我的心意。”

苏洗抱着谭墨的头,“其实是昨天了,可是昨天你加班,宝贝,我喜欢你的心意。”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却什么也没有做,苏洗起身拉着谭墨跑到厨房,一小吊汤煲正在炉火上沸腾,案板上是待切的牛肉和萝卜,苏洗说,“宝贝,我做饭,你在旁边陪我,好吗?”

“不,不好。”谭墨看着苏洗娇嗔的表情,说,“今天我来做,我做饭,你陪着我。”

于是谭墨洗了手,拿起刀切萝卜。

一双玉臂从后面缠住谭墨的腰,“你每天跑来跑去好辛苦的,宝贝,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谭墨想了想,用力地点了点头。


十三

 

不出两个月就再次回到家乡,郭柯的心情还是很激动的,他回到家陪爸爸又去马路对面的澡堂洗澡。

他先给爸爸搓了背,爸爸给他搓背时,问起他,“你这次回来是公干?”

郭柯说,“我想给清远啤酒引进一个投资者,所以约了清远啤酒的总经理。”

爸爸想了想,说,“这个不妥。你要引资,应该先和清远啤酒的主管机关打招呼,他们的总经理其实算不上企业家,只是派遣干部;市国资委和市发改委才是主要有话语权的人。”

“我不认识啊,约公司老总还容易一点。”郭柯说。

“我恰好认识市发改委主任,洗完澡我约约看。”爸爸说。

“您居然认识政府的人?太牛了!”郭柯从小到大,爸爸几乎没有一天晚饭不是在家陪着他和妈妈吃的,在他心目中,爸爸不喜欢社交。

“嗨,在这么小一个城市生活了50多年了,终归认识几个人。”爸爸一边冲洗手巾,一边说,“有些事情是急不得的,比如年龄,比如阅历。我50多岁了,没什么一官半职,但是有些事情我来做还是比你做方便。当初你找到一个好工作,跑到香港去,的确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可是还是你从小我就担心的,得意不可忘形,历练是要经年累月的下功夫,每一天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郭柯点点头,“我哪敢得意忘形,跑到外面才知道山外有山。”

下午郭柯第一次走进了张垣市的市府大院。在中国最近十年各个地方政府纷纷上马建设豪华办公楼的时代大背景下,这个市府大院显得朴素而寒酸,说起来,这个市府大院的前身是口北道省的省府,1952年撤省划市至今,这个市府大院都一直沿用。

市发改委马主任听明了郭柯的来意,拿茶杯盖拨了拨茶叶,抿了一口茉莉花茶,眯着眼睛看了看郭柯,说,“真没想到,10年时间不到,高考状元就能往家乡带项目了,年轻有为。”

马主任又想想,接着说,“郭柯,你是家乡人,我不瞒你。清远啤酒的确受到外地啤酒的竞争压力,市里每年的确也有拨款维持,按照这个趋势,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燕京啤酒以后把咱们清远啤酒收购了,不过就像你说的,这个品牌估计就没了。但是如果咱们主动把清远啤酒卖给香港人,你不知道这个大院子里人的想法,复杂啊。”马主任又指指上边,“上边的想法可能更复杂,到时候好像咱们贱卖国有资产一样,倒在手上没关系,卖给外人太敏感。你明白吧?”

郭柯笑笑,“马主任,首先香港人过来是买小股,人家最多只派一个财务总监,未来不干预咱们的经营,其次这个林家恰恰也是崇礼县滑雪场的投资人,那是一整座山头啊,全部股权都给外资了,捎带一个本地啤酒的小股权,敏感在哪里呢?更何况泰兴有全球范围的商社,帮助清远啤酒走向世界也未可知。”

他停顿一下接着说,“我觉得接触一下不是坏事,马主任,这些年我关注家乡的发展,感觉家乡缺少好的企业家,咱们自己培养也很困难,多和外资接触接触,咱们自己的经营人才还能多锻炼锻炼。另外,”他凑近马主任,“北京已经把咱们定位为上水源生态城市了,现有的工厂矿产未来只有关停并转了,多发展一些新产业,不是坏事,您说呢?”

马主任沉吟片刻,“这样,我今晚和主管副市长提一句,你等答复。”

 


十四

 

晚上郭柯接到了马主任的电话,要他来东升大酒店的口菜馆聊聊。

包间的门打开,郭柯走进去看到一个40岁左右的男子,方盘大脸,腰板挺阔,坐在包间正中间,他看到郭柯,站起身,拍拍自己身边的座位,说,“状元吧,来坐来坐。”

马主任在一旁给郭柯介绍,“这是咱们的常务副市长刘越明市长,现在的省师范大学校长助理,来咱们这里挂职。”

刘市长伸出大手和郭柯握握,“咱们也算校友,我现在还在东升大学读EMBA,你不让我叫你学长就行。”然后自己先爽朗地笑了。

郭柯坐定,刘市长问了问郭柯工作和家庭的情况,然后说,“对家乡有建议有想法挺好的,我们其实每年也会到香港做城市推介,以后要多交流。你们在外面听到的信息多,见得市面广,没准哪些就能帮到家乡。”

马主任伸手倒酒,刘市长拦住了,“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别喝酒了,回去还能陪陪父母。”然后手指着另一个瓶子,“还是喝喝家乡的酒,长城干红。”

刘市长扭头对郭柯说,“你说的这个事情,我看行。反正是小股,而且香港人也不是外人,还算是中国人。你回去告诉林先生,我们愿意谈。”

他又扭头对马主任说,“老马,你到时叫上清远啤酒的党委书记和总经理,这个事情几个要求:1)严格保密,就咱们这几个人;2)把工作做扎实,咱们自己的资料准备好,对对方的要求咱们先列个清单。”

他继续对郭柯说,“这个事情我们不拿你当外人,但你是给对方当顾问,我们肯定也不好什么都跟你说,我们相信你能把握好,我在这里提前打个招呼。这个项目你以后就和马主任对接。”

刘市长说完拿起公筷从桌子中间的大盆里夹了一些肉给郭柯,“这个官厅湖的大鱼和坝上的羊肉,你在香港肯定吃不到,这个味儿,唉,全世界也没一个地方比得了。”

郭柯回到香港时,Teresa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了解完进展以后,非常高兴,说,“不错不错,你很能干。另外Jacob今天让我告诉你,这个项目他让她的妹妹Ann来牵头,她可能会和你联系。”

郭柯说好,然后没有回家,直接到了办公室。

高明和孙丽正在办公室加班加点,他们眼睛都发红,孙丽把头发都披散了,显得很憔悴。

Color呢?”郭柯问。

Color姐连着通宵了两天了,今天晚上Cindy师姐约她吃饭,我们就鼓动她去吃饭休息休息。”

“你们也辛苦了。”郭柯说,然后给宁彩打了一个电话,“你和Cindy在一起?帮我问好吧!Derrick师哥在吗?一并问好哈。”

九龙,鲤鱼门海鲜餐馆。

宁彩拿着电话,“好啊,好啊。Derrick不在,Cindy和我来吃海鲜,个别人过着coverage banker(覆盖客户的投行人)的日子,我们哪敢高攀啊。”

挂了电话,宁彩看到Cindy把戒指戴到无名指了,惊讶地问,“师姐,你结婚不告诉我?”

Cindy幸福地说,“订婚,只是订婚。”


十五

 

宁彩听到Cindy订婚的消息,有点替Cindy高兴,可也有些郁闷。这就像大家一起考试,别人交卷了,自己答题还没过半,感受毕竟不会好。

她给郭柯又打了一个电话,“10点钟我要去IFC看电影,你问问办公室里那两个,如果你们三个感兴趣,咱们一起吧。”

晚上10点,美国电影《Jumper》(穿越者)的最晚场,宁彩等到了郭柯,“他们两个呢?”

“加班,说不看电影了,一会加完班早点回去睡觉。我也惊讶啊,有个女孩通宵了两天,居然这个时候是要去看电影,而不是睡觉,你猜她吃什么药了?”郭柯说。

“我乐意,你不愿意陪可以向后转,切。”宁彩挥挥手里的美国运通白金卡,“我买票,你买爆米花。”

这时郭柯电话响了,号码不认识,“您好。我是Ann。”

Ann,您好。”郭柯大脑飞快地想,哪个Ann?哦,对,客户的妹妹。

“我找您是要和您约明早的会,谈有关收购啤酒企业的事情。您明早在怡华银行吗?如果在,10点钟楼下见。”

“好。”

这时宁彩走过来,看到郭柯打电话,“爆米花呢?这么急的电话啊,不用回去加班吧?我票都买了。”

郭柯说,“客户约见面的时间,没问题。”

电影很好,可惜两个人都没看完整,郭柯先睡着了,宁彩后睡着了,后来情节紧张的地方声音吵醒了郭柯,郭柯感到肩头很重,发现宁彩靠着他的肩膀在睡觉。他一动不敢动。

电影结束时宁彩终于醒了,她扭头看看郭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郭柯回到家,打开电脑,看看自己的私人邮箱和Facebook。不管每天几点回家,他都一定会上网看看。

付梓有新的邮件了,他告诉郭柯,自己对实体经济理论的教学研究有一些建议,于是回到学校和经济系的一位老师提了提,老师很支持,表示可以指导他先尝试写写类似的教材,如果顺利,明年可以申请国家科研项目立项。

余茜也发了一封信,介绍了在麦肯锡的工作感受,她们正在帮助客户研究中国的IT行业,有一些数据在几个研究来源上不一致,想听听郭柯有什么建议。

郭柯回完信就睡觉了,第二天想起来要见Ann,于是刻意穿上戴着袖扣的衬衣,打了Hermes的蓝色领带,穿了Zegna的灰色人字呢西装,准时在10点到达怡华银行的楼下。

碰巧遇到宁彩,宁彩穿着蓝色连衣裙套着羊绒大衣,看到郭柯站在楼下,很惊讶,“怎么不上楼?”

“等客户见面。”

这时,一辆保时捷跑车停在路旁,车门打开,一个娉婷女子从车上钻出来,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梁,戴着香奈儿的墨镜,穿了一身宝蓝色的运动服,她径直走到郭柯面前,“你一定就是郭先生了。我是Ann Lim。你好。”

Ann又扭头看了看宁彩,“您的同事吗?今天一起来谈吗?”

宁彩看了看Ann还有她后面尾随的几个拿着相机的记者,后退着说,“我上去了,你们聊。”


十六

 

两个人见面有时着装就是一场较量,穿着更正式的那个人一定是对这个见面更重视的一方,相反地,穿着适当地休闲恰恰能体现自己对这个会见的不那么非在意不可,可这个适度难以把握,因为要表现出俯视感,可又不要那么高傲,很难。

Ann现在就是这样的。她的一身运动服和郭柯的一身正装,对比极其鲜明。她一边开车,嘴角一边微微上扬,有一种说不出的揶揄感。

“郭先生真是年轻有为。”Ann说。

“您过奖了。您也很年轻啊。”郭柯忙说。

“你猜我多大了?”Ann说。

“不好猜吧,多失礼啊。也许您真的驻颜有术,但我用最大的想象力猜,您也不过24岁。”

“哼,”Ann说,“郭柯啊郭柯,你嘴可真甜,快赶上你的宝贝师哥Morris了。Teresa还直和我夸你朴实单纯呢。”

“让您见笑了,您也认识Morris?”郭柯问。

“中环谁不认识Morris啊,呵呵,在兰桂坊跟我搭过两次讪,他记不住我,我可记得住他。”Ann抬抬手指,“跟你说,不管Morris在你心中多帅多伟大,别和他学。”Ann顿了顿,说,“我可不愿意又一个好人被这里教坏了。”她继续说,“Teresa是好人,你要多和她学。”

Teresa是基督教徒,很虔诚的。”郭柯说。

“对啊,我们每周日都在北角有活动。下次你也来。”Ann接着说。

“那么咱们要去哪里开会?”郭柯问。

“赤柱。那里清静。”Ann扭头看看郭柯,“放心,我不会把你卖了。”

赤柱是香港南部的一个风景秀丽的小码头,有几栋白色楼房,还有一个百货集市。伸到海里的小码头下面,有很多渔船停泊于此,人们在岸上说好买什么海鲜把钱扔到渔民递上来的网兜里,渔民就把对应的海鲜用网兜送上来。

Ann走在前面,对郭柯说,“我大学毕业在泰兴卖了两年盒饭,你能想象吗?不过我经营的连锁快餐店业绩最好,所以老爸终于把我提到集团里来。Jacob让我来接手这个项目,他说有一个标的很有意思。你是张垣人?那里滑雪太赞了,让我想起瑞士的英特拉肯。我哥哥也喜欢,所以要做你这个项目。”

两个人沿着赤柱的海旁一边走一边聊了聊项目的事情,Ann讲了讲自己对这个项目的看法,也表达了泰兴下一步作为小股东能提供的资源支持,对于估值倍数也提了自己的考虑。

郭柯感到Ann很聪明,而且很优雅。她想问题很全面,而且很有同理心,能够替对方提前考虑一些事情,以保证合作的成功,同时她时刻明白自己的底线,所以沟通也不会不按照她计划的方向走。

这个人很值得钦佩,尽管她这么年轻。

Ann摘下墨镜,对郭柯说,“你从那么远的城市来香港工作,很让人赞赏。我们本身就是你家乡的投资人,我也希望喜上加喜。不过成功与否,有赖你了。”

她启动了保时捷,对郭柯说,“我要赶到香港仔码头,中午在长洲和我父亲吃早茶。你自己回中环吧,希望你不要迷路,呵呵。”


十七

 

郭柯带着宁彩和高明去张垣的路上,宁彩悄悄对郭柯说,“你居然到现在还没有上香港报纸的头条,我感到非常失望。”

“为什么?”郭柯看看宁彩,“我那么有料吗?”

“你坐着林家小太妹的车绝尘而去,我站在后面看着你们跑车的背影,忍不住怀疑人生啊。”

“什么小太妹,人家是正经人好不好。”郭柯说。

宁彩撇撇嘴,“就知道你会维护她。”

把宁彩和高明安顿在酒店,郭柯自己背着包回家了。

他给爸爸带了两件衬衫,给妈妈带了一个外套,被爸爸妈妈连声批评,妈妈说,“你这些衣服太高档了,在咱们这里用不着的。你看你爸爸,从你开始工作,他穿的衬衣都是你替换下来的,足够了。”

爸爸拿出几件郭柯替换下来的衬衣,说,“你看,即使是你替换下来了,在我们单位都算是时髦货。”

郭柯说,“我老是觉得,现在挣钱了,应该实实在在地孝敬您们,不想让您们还像以前那么节俭,而是可以享享福。”

妈妈很严肃地说,“柯儿,你的孝心我们都懂啊,但是你得按照我们的需求来。我们在张垣,每天过的生活不是你们香港那套。我们艰苦惯了,现在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有吃有穿,荤素搭配,对我们两个这个岁数的人,你说我们还有什么要求?不用太给我们追求奢侈。”

爸爸站在阳台边上,说,“楼下小广场上每天都有小朋友出来晒太阳,我看的眼馋,你抓紧结婚给我生个孙子孙女倒是正道。”

妈妈又说,“其实你要是能时常回来给你爸爸搓搓背挺好的。他最喜欢你给搓背,说你有劲。”

郭柯说,“要不给家里安个热水器?”

“房子太老了,别动这个念头了。再说把哪间房当成浴室呢?厕所太小了,连热水器都装不下,而且满地没有排水口。”

中午爸爸妈妈专门请宁彩和高明吃饭,爸爸说,“你们都是郭柯的好同事,平时多照应他。”

高明赶紧说,“叔叔,平时都是他照应我们,他特别好。”

妈妈坐在宁彩身边,不住地和宁彩聊天,在最后走时候,抢在郭柯前面把帐结了,还问,“这么好的女孩,不发展发展?”

郭柯皱皱眉,“没那个意思,您别瞎猜了。”

再次见到马主任的时候,马主任准备显然充分多了,他对郭柯说,

“郭总,感谢您带着这么多同事来,我们这几天内部开了不少会,也和国家发改委咨询了有关政策,是这样,这么几件事情我们觉得需要您和泰兴关注一下:一是外资来华收购,收购股权走商务部审批,收购资产走发改委审批,这个审批看来是要商务部做了,建议您早点沟通;二是咱们清远啤酒在柳川上游有口泉,这个泉连带清远啤酒的配方,前几年申请国家级文化遗产,今年申请下来了,所以看这个架势,文化部也要审批咱们的交易;三是泰兴来尽管是小股东,但是我们还是希望对于清远啤酒过去几年亏欠政府和银行的钱,在估价时要考虑进来,另外也得承诺不给清远啤酒压力做任何裁员,员工就业和退休员工待遇我们要保证。”

郭柯问,“文化部的审批复杂吗?”

马主任说,“文化部肯定不是日常审批境内外投资项目的,所以不一定很有经验,这样审批时间就不可控,当然也有一个办法,就是把这个泉和配方单独放一个公司,泰兴不入股。”

宁彩抢着说,“那这么处理以后,清远啤酒还算一个独立业务吗?”


十八

 

马主任点点头,“宁经理说的不错,这是一个问题。不过如果这个持有泉的使用权以及配方的公司,归清远啤酒现有的其他股东持有,并且和泰兴商定,财务收益按比例共享,只是不让泰兴入股,是不是就可以?”

郭柯笑笑,“马主任,新浪海外上市就用的这个方法,叫VIE法,您等于自己推导出来这么一个结构啊!高!”

马主任点了一支烟,让了一圈,自己抽了一口,说,“我们虽然没有读过商学院,但是道理其实就是那么一个道理,用心琢磨最后结果估计都差不多。而且我们刘市长很能干,他在省师大教的就是经济学,平时老给我们讲。”

大家谈得很愉快,走出市政府大院时,马主任看到宁彩和高明走在前面,拉了拉郭柯的衣角,“郭总,他乡再好也是他乡,找机会回来做点事情,也许比外面做的更好呢。”

郭柯点点头,“一定,谢谢您指点。”

回香港的飞机上,郭柯脑海里一直浮现出父母在张垣的生活,他们一直没有改变节衣缩食的生活习惯,而且住房条件很不好,现在还要在厂矿的澡堂洗澡,郭柯突然感觉自己在香港一丁点小奢侈都不能做,否则心里罪恶死了。

给他们买个好房子吧,能装热水器的那种。郭柯突然想到,对,回头给他们打电话。

下飞机走出机场,郭柯突然看到Ann在外面,他以为Ann是来接人,于是和Ann打了一个招呼。

结果Ann对郭柯说,“郭先生,你坐我车,我有事说。”

她越过郭柯,对宁彩和高明说,“两位不好意思了,事情紧急,我要和郭先生开个会,失礼了。”

郭柯回头看看宁彩,宁彩垂着眼皮,说,“郭先生你去忙吧,我和高明坐机场快线,兴许比你们还先到中环呢。”

坐在Ann的保时捷上,郭柯才注意到今天Ann穿了一件白色帽衫,下面是粉色小网球裙,到膝盖的白厚棉袜,Crocs塑料鞋。

Ann一边开车一边说,“郭先生,我们的投资也许不能做了。”

郭柯大吃一惊,“为什么?”

“我弟弟背着大家炒Accumulator(香港的一种风险较高的理财产品),炒输了。泰兴现在的资金极其紧张,可以说,处在破产的边缘。”Ann扭头看着郭柯,“我感到非常郁闷,因为和你的合作很愉快,我认你这个人,也认你带来的这个项目。”

郭柯说,“谢谢您的认可。至于令弟的这件事情,我能帮什么忙吗?”

Ann苦笑一声,“谁能预知澳元贬值?谁也不能。所以我们不能埋怨自己的弟弟,但是亏口太大了,郭先生,我觉得就不要把您卷进来了。”

Jacob已经启动了应对方案,但是估计一年半载我们的资金都很难充裕,不破产就是万幸。郭先生,我只能代表我哥哥对您说对不起,我们没有办法推进了。”

“没关系,这次认识您很高兴,希望我们能够多合作,多交流。项目的事情,您不要有太大压力。”郭柯说。

两个人在车上就没什么话了,只听见保时捷切开空气的声音。

 


十九

 

怡华银行投行部楼层的天台。

一个小红点一亮一闪。

郭柯推开门,走上天台,谭墨看看他,扭了扭屁股,给郭柯留出一个座位。

“你准备和你家乡的人怎么说?”谭墨吐了一个烟圈。

“不知道,郁闷死了。”郭柯说,“关键是泰兴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能强人所难吧。”

“实话实说吧,谁也左右不了市场,你们父母官也能理解的。”

谭墨给郭柯让了一支雪茄,郭柯摆摆手。

“弟弟,你真够坚守的。你来了三年,生生没见你抽过一支烟。”

“小时候我妈说抽烟不对,我就养成习惯了。”郭柯笑笑。

“做一个成年人,小子。”谭墨盯着郭柯嘲笑他。

“做一个成年人也不一定就和父母说的反着来啊。”郭柯笑道。

谭墨翘起大拇指,“说得好,强词夺理,一如既往地我喜欢。”

他继续吐了一个烟圈,“不过说实话,我从来不给南充介绍客户,虽然我其实也很热爱家乡。”

“为什么?”

“咱们每天做的事情有多少件靠谱的?”谭墨剪了一下手里的雪茄,“你知道每天这些来找咱们的买方,他们债务杠杆有多高?还有那些基金,他们根本自己就没有钱,就是忽悠别人的钱来找暴利机会。”

谭墨用雪茄在天空中画了一个起起落落的曲线,“我们的生活,连带着我们身边这些人,这些客户,这些标的的生活,都是大起大落,谋求暴利的,只不过我们做了止损,大落的时候不会把内裤输掉罢了。”

“我们那些家乡人呢?他们的生意做得实实在在的,钱都是自己的,虽然不多;生意都是自己的,虽然发展的慢。你带进来那么大起大落有风险的业务机会,你觉得一旦有落,天公不作美,他们心里受得了吗?”

“所以我从来不介绍项目给南充。”谭墨摆摆手,“说实话,别看咱们手里有些钱和客户,但和咱们家乡那些还在过苦日子的亲戚比,你手里那些资源,算不得事。”

“那您为什么不回去做点什么事?”郭柯问。

“凭什么回去?这里多舒服,你不舒服?你没明白吗?我们在大起大落的暴利追逐中,有止损机制,所以我们虽然不会暴富,但是绝对不会破产。我们又不用每天真的去经营什么生意,算算帐,改改协议,钱就挣到了,不好吗?”

谭墨拍拍郭柯的肩膀,“这种好生活,无本万利,所以必须要最聪明最靠谱的人来干,否则你上东升干什么?你们张垣自己没大学吗?你寒窗苦读,就是为了做这个门槛最高的行业。你牺牲掉的,就是一夜暴富的机会,想想林家七少爷,那个炒Accumulator的蠢货,这个牺牲,值了。”

“对了,Sara现在不是管着咱们的客户汇报系统吗,你把能联系上的中国客户都写进去吧,这样就先占上了。省得别的组也来抢中国组的客户资源。”

说完,谭墨指着暗夜下的天空,说,“你看,我能把烟圈吹出一个套着一个的样子。”

于是,郭柯坐在天台的椅子上,闻着雪茄的气味,看着谭墨吹出一个烟圈,又吹出一个烟圈。

天空的大幕上,一个“零”,又一个“零”,从天台上冒出来。


第五章互动题

 

这一章内容可能真正写投行业务的比例相比之前是很低的,我们花了很多笔墨在郭柯和他家人的互动上,是想把年轻人离乡工作以后和父母的关系写进我们的小说,这个主题一直伴随着我们的生活,不是吗?

我想这一章安排一个比较“狗血”的互动题,那就是文中介绍了不少张垣市的地方特产,你最想尝试哪个?

A) 柴沟堡熏肉

B) 莜面窝窝泡口蘑羊肉汤

C)官厅水库的大鱼

D)月饼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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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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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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