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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生门

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芥川龙之介


 

香港,艳阳高照。

一艘游艇从香港仔出发,在海里绕来绕去,仿佛没有方向,没有终点。

Paul Smith精神矍铄地坐在船舱外,戴着墨镜,一身T恤简单明快。他看着对面的Robert和谭墨,微笑地说,“老是说咱们三个坐游艇出来散散心,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才能成行,你说是不是人生苦短?”

Robert笑道,“您每次来香港都匆匆来去,我们来不及招待好啊。”

“我就喜欢这里,暖和,有人气,”Paul看看蔚蓝色的大海,迎着船头的方向,“明年大概总部就能搬过来了,我终于把那帮食古不化的人说服了。不过,可惜……”

他拍拍Robert的肩,摇摇头。

Paul,您何需悲伤,怡华银行有您才能做出这么有魄力的事情。”Robert说,“我只能说是自律不严,授人以柄,我认输退场,合理至极。”

“不不不,”Paul说,“Robert,怡华银行是有你这样的人,才做到今天,我所唯一自豪的就是从对手那里把你挖过来。”Paul继续说,“是你开拓了中国组业务,是你培养和提拔了MorrisTeresa这样一批年轻的业务骨干,是你促成了我们收购越安证券,我不能保护你继续在这里,我一定会让你风风光光地离开。”

“我风风光光地离开,就是在打您的脸。”Robert说,“我低调一点走无所谓,您在怡华银行的脸更重要。”

“我昨天和沈委员联系过了,其实他是你们的老朋友了,但是这句话我来说更合适,他会把你作为引进人才招募过去,帮助他筹办一所国家级财经干部培训学院。”

Paul,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啊?”Robert说。

“中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懂中国的文化,又和世界是连接的。Robert,你想想看,要让中国加快速度产生像你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你去做教育,培养年轻人。”Paul说,“这个国家会越来越强大,只要有你在,有千千万万你这样的人在,这个国家,于我来说,就永远是朋友。”

Paul摆摆手,打断了Robert的欲言又止,“你看看这世界大潮,我们欧洲人往香港转移,你们在香港的人就应该考虑往北京转移。那里才是未来,干嘛和自己的未来过不去呢。”他慈祥地笑了,“做几年教育吧,这些年你做投行做的不累吗?心力交瘁,为他做嫁,我们算是老人了,做点授人以渔的事情吧,十年以后桃李满天下,不好吗?”

谭墨在一旁,静静地听,却不想Paul扭头面对他,“本想让你直接接Robert的班,不过还是欠一点点火候。”

“没关系啊,有您在,我做什么都无所谓的。”谭墨笑笑。

“你们这次服务Phily家族的商业地产融资项目做的不错,Ryan他们几个对你的看法有改观,否则就是一点火候都没有。”Paul看着谭墨关切的目光,笑道,“你一定是我儿子,你和我一样,嘴上无论说什么,都隐藏不了内心的得失之心。”

他拍拍谭墨的胳膊,“Robert走以后,JeanLeo Teo还有你三个人一起负责这摊子事,在投资银行业务里,你负责东亚北区的业务,Leo负责东亚南区的业务,但是他是整个亚太地区的一号负责人,你是二号。”

“你也要正确对待,在大机构里,脑袋上没人那样做事情是不可能的;要想全无约束,你就只能自己开个沙拉店那种路一条。所以说,”Paul指指谭墨。

Morris,做点属于你的事情,但同时继续夹着尾巴。事实上,怡华银行属于你的时代,就算到来了。”

一艘快艇从身旁切开海面,把惊涛骇浪甩在身后。


 

谭墨和郭柯在经理食堂吃午餐的时候,Teresa端着盘子走过来,“旁边有人吗?”

“没有没有。”谭墨把桌子收拾一下,腾出一块空地,看着Teresa坐下低头祈祷,朝郭柯一笑,“Kevin,我总觉得你这么无欲无求的,估计也得有一天和Teresa一样,吃饭前要祈祷。”

Morris,人要有信仰,这样才有依靠。”Teresa松了一下脖子上的小丝巾,说,“不过你这种明晃晃的肉食动物,不要说主,连我都把你放弃了。”

谭墨听完哈哈大笑,“别放弃,千万别放弃。Teresa姐,有机会,你还是来点化我比较好,这样你在主那里算一笔大业绩。”

Teresa瞪了谭墨一眼,扭头看着郭柯,“说正事,我们香港组有一个客户,连锁电器行,其实是国内的客户啦,启迪电器,Tracy去年介绍给我们的。”

“怎么?现在想起来感谢我们了?”谭墨继续嬉皮笑脸。

“喂,你现在是全亚太的负责人,不要还是拿中国组当‘我们’好不好?”Teresa继续说,“启迪电器去年收购了香港的K1电器51%的股权,是我们做的;今年他们跟我讲,想在日本做一笔收购,我想,就把客户物归原主吧?你们和日本团队怎么合作,就是你们的事情了。”

“姐姐,你真是我姐姐。”谭墨搂着郭柯,“不仅你叫姐姐,我也得叫姐姐。”他得意洋洋地说,“日本,我太熟悉了。我就是从日本办公室调来的。这事,老样子,Kevin,你来做项目负责人。”

谭墨和郭柯走进办公室,看见高明,就挥挥手,高明屁颠屁颠地进了谭墨的办公室。

“你跟着Kevin做一个日本电器连锁的收购吧,客户就是启迪电器,去年咱们帮助他们收购了香港的K1,今年胃口大了,要进日本。”

谭墨后背使劲,把椅背压到水平,快乐地躺下,把一双牛津鞋搭在桌子上,双手枕在头后面,一边说,“日本这个行业巨头林立,Yodobashi是最大的,Big CameraSakuraLaox也都不错,相比国内的国美、苏宁、启迪,有一些优势。你们先研究研究行业,把潜在标的梳理梳理,然后Kevin去见一下启迪的人。”

“老板,如果启迪已经有心仪的公司,咱们直接帮助去联系,不是效率更高吗?就不用这么梳理一遍行业了。”高明笑着问。

“你胆子真大,如果国际马拉松比赛有裸奔组,你绝对属于第一个报名的。”谭墨指指高明,“你们本来对这个行业就没有人家业内人明白,你们还不下黑功补课,到时候启迪的人张嘴,你们听不懂别怨我。”

“没问题,Morris,我们会补课的。”郭柯伸出手把高明往后护了一下,说,“我大致了解一点这个行业,Yodobashi是行业老大,估计不太可能出售,如果客户问咱们的意见,咱们会争取在后面第3-5名里挑选。”

“我也同意。不过在日本做项目不容易,进展比较慢。”谭墨说。

“日本人做事不是非常拼命吗?为什么进展反而慢?”高明问。

“你接触接触就知道了,他们内部决策程序比咱们还多,因为员工稳定度高,管理层比较年长,所以更不容易接受变化。”谭墨笑笑,“不过,喝酒的场合很多,如果你们喜欢。”


 

宁彩和白蓓现在聚会很频繁。宁彩发现,在北京,可约的人,几乎就剩白蓓了。结婚了的同学不出来,约单身的男同学怕对方多心,单身的女同学,呶,只剩这么一个活宝了。

宁彩有时盯着白蓓会发笑,白蓓就会瞪着眼睛,问,“笑什么,笑什么,我脸上有米粒吗?”

宁彩就摇摇头,她笑着说,“我有时会想,你以前一副学生干部的做派,和现在简直不是一个人啊。”

白蓓就会继续瞪大眼睛,“怎么着?我变得不是更接地气了吗?”然后两个人就会对着傻乐。

宁彩也挺感慨,以前他们两个人虽然是同学,但算不上好朋友,可是现在真是越来越亲近。所以说啊,每个人都是一列平行传送带,你左右看看,位置差不多的两个人,才能更亲近,太快太慢,都没法往一块凑。

不过白蓓有一次也挺讨厌的,她看上一个海归,做生意的,又想让宁彩来参谋参谋,宁彩极度不愿意,白蓓就出了一个馊主意,“你也带一个来呗,好像两对一起约会似的。”

宁彩顿时就急了,我约谁啊?你让我用陌陌现场征一个,就为了你这顿饭吗?

不过她还真想起一个人,她还欠那人一顿饭。

尚晓,那个未来人。

这个人,宁彩还真不敢自己约,怕对方不是好人……但是她如果逼迫白蓓陪着她,她不就等于和白蓓一样了吗?哦,对,自己本来就这么逼迫白蓓陪自己和杨琦一起吃过饭,我还没带她去越南呢!

于是,这么一顿奇怪的饭局,就凑成了。

白蓓、她的海归生意男,宁彩,未来人尚晓。

地点是798艺术区的天下盐。

一进门就是一尊毛主席像,然后里面就是一个工厂大车间。

白蓓特乐呵,她搂着宁彩,“你记得咱们在蜀阳那个项目吗?罗家都是自贡人,这个天下盐,就是自贡菜。”

结果那天海归特别扫兴,他首先对于工厂店的装修表示了质疑,同时也对餐厅里摆一尊毛主席像表示了质疑,而后对于每一道辣菜表示了质疑,他想表达的就是,我喜欢比较精美的风格,精致的店面,精细的制作,白蓓,如果你跟了我,我让你也过那种高尚的生活。

宁彩看到尚晓在一旁揶揄地笑,她便也揶揄地笑,她能够感觉白蓓的脚在桌子底下踢她。

所幸饭吃的还是快的,有多少聚会是真的把时间花在吃上呢?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吃罢也就是吃罢了。

宁彩看出海归有意送白蓓,就挽起白蓓的手,“你陪我去逛逛呗。”

海归只好自己走了,宁彩看到尚晓走在海归后面,回头朝她们眨眨眼。

过了一会,宁彩收到尚晓的短信,“我的摄影展在前面那条街上,等你们俩。”

走了过去,果然看到一间被太阳烤得暖暖的房间,里面陈列着各种摄影作品,都是各式街拍。

尚晓从什么角落里闪出来,“呶,你请我吃饭了,我请你们看看我的作品。”

他幽默风趣,带着两个姑娘从北京三里屯,走到上海新天地,又走到首尔明洞,当然,都是在照片里。

“你真能折腾。”白蓓说。

“说得对,人生太短,不折腾,就白活了。”尚晓说,“我绝对理解那种临时坐飞机去一个城市,只为看看那里的夜色和这里有什么不同的心情。”

两个人走出摄影展时,白蓓跟宁彩耳语,“这个不错,这个真不错。”她撇撇嘴,“我那个。”摇头,然后指着宁彩,“这个你留着吗?你要不留着,我可就出手了。”


 

尚晓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一天,他给宁彩打电话,问,“我们要在蓝色港湾做一次快闪,你有兴趣参加吗?”

“快闪?怎么个闪法?”

“就是穿上荧光服,等天色一黑,站在门口的喷泉那里一边唱一边跳。”

“这有什么意思呢?”

“有意思,你不来参加,怎么知道有没有意思。”尚晓想想,估计这个还不够有吸引力,便补了一句,“跳完,我请你吃日本海鲜自助,Todai,孙楠开的餐厅,怎么样?上次你请的,这次该我了。”

“那白蓓呢?”宁彩隐隐还是想多看看尚晓这个人,便想故技重施,不想尚晓将计就计:

“白蓓一起来,连那个小海归想来都可以,哈哈哈。”

为了这个活动,宁彩还真的置了一身荧光服,等到音乐一起,她才发现是《最炫民族风》,她心里想,我是和自己本来面目越来越不像了,这是多么不靠谱的行为啊!

白蓓干脆就没有跳,她幸灾乐祸地给宁彩拍照,等宁彩跳完了,她哈哈大笑地给宁彩看,还说,“一定要挂到微博上!”

Todai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吃的不亦乐乎,不过白蓓和宁彩聊了很多学生时代的事情,他们讲全班去后海聚餐,结果宁彩走到“秋栗香”门店以后,就非要排队买一袋,结果等宁彩拿着栗子去餐厅找大家,已经盆干碗净了,说完以后白蓓笑了半天。

尚晓瞪大了眼睛,“你也喜欢吃糖炒栗子?”

宁彩点点头,“你也喜欢?”

尚晓点点头。

这时白蓓“切”了一声,“你喜欢,他就也说喜欢了,喂——”她指指尚晓,“拿出证据噢。”

“我会做。”尚晓说。

他说到居然做到,三个人过了一个月,又聚了一次,这次是尚晓发起了一个读书会,在凤凰汇的字里行间书店,白蓓这次对这个活动真的感兴趣,因为是她崇拜的作家主讲,于是三个人就又见面了。

读书会以后,三个人在书店旁边的仙踪林吃饭,尚晓提议去坐里面的秋千座位,得到两个女士的响应。

坐下以后,尚晓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盒子,说,“这就是我的证据。”

“证据?”宁彩惊讶地说,她打开盒子,发现是一盒糖炒栗子。

“我自己做的。”

“糖炒栗子要用砂子,挺专业的,你怎么做的?”

“我拿蜂蜜腌了一下栗子,然后用微波炉转熟的。里面有秘方,我就不细说了。”尚晓得意洋洋地说。

“哇,你太牛了。”宁彩高兴地拿起栗子,“不过我今天指甲不方便,刚染了。”

尚晓拿起一个栗子,剥开递给宁彩,他转头问白蓓,“给你也剥一个?”

白蓓撇撇嘴,“我不用。”她拿起电话,宁彩问,“你要打电话啊?”

“我要给杨琦小弟弟打电话,我要上男来女往!”白蓓佯怒道,“我不能再甘于做电灯泡的日子了!”

她在秋千上荡来荡去的,一起一落好似人的脉搏。


 

启迪电器总部在上海徐家汇,郭柯带着高明到上海和启迪的高管聊了一下,发现启迪的思路非常明确,就是希望盯准行业第2-3名,做一次收购,进入日本市场,同时把日本电器连锁商超的管理模式带入中国。

谈的很好,最后圈定了几个标的,怡华银行先匿名代表启迪电器去日本和对方接触一下,下一步工作基本商定了,会议就开完了。

眼看着天色不早,郭柯和高明告辞出来,高明就笑嘻嘻地说,“师哥,我去新天地见见朋友。”

郭柯挥挥手,“但去无妨。”

眼见着高明打上车离开,郭柯突然想到,徐家汇是明末大科学家徐光启的故居所在地,徐光启墓葬所在的南丹公园也不远,就信步走去散步观瞻。

徐光启是中国最早引入西方现代科学专著的民族科学家,翻译了大量西方科学典籍,确立了“几何学”这个词以及相关大量专业术语的翻译,另有专著《农政全书》,还因为要抵御蝗灾,引入了甘薯,发明了一系列甘薯的烹饪方法。郭柯从小就很崇拜徐光启,于是对南丹公园也神游已久。

走进公园,不几步就是椭圆形墓葬,还有一些树木花草,郭柯半是散心,半是观赏,不觉走到一条窄路上,两侧都是花木,小路只有一人多宽。

郭柯看到对面来了一个人,便向右欠身,不想对方向左欠身,两厢继续正对住;郭柯便忙向左欠身,对方也向右,又正对住;这样来来回回三四趟,郭柯不由地笑了。

对方也笑了,他定睛看看郭柯,突然说,“郭柯吗?”

“梁信?”郭柯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大学同学。

“你怎么来上海了?”梁信捶了郭柯一拳,“来了也不说一声。”

“来的匆忙,你也在上海啊?”

“我毕业就回来了啊。”梁信指指郭柯,“我是上海人,毕业自然就回来了。有安排吗?没有咱们去附近找个咖啡厅聊聊。”

原来梁信是上海知青的后代,虽然在外地长大,但家里老人都在上海,于是决定毕业回上海发展,找个国企谋一份职。他太太在交大教书,房子就在徐家汇,因此他晚饭后经常来南丹公园散步,不想和郭柯碰上了。

“你是在投行啊?做IPO?也做并购啊。”梁信听到郭柯聊起近况,很感兴趣。

“我现在沪江建机,牵头战略这块事情。”梁信娓娓道来,“海外并购嘛,我们也有些想法。”

“比如做些什么呢?”

“你知道三一、中联和徐工,这几年他们在海外收购了不少,特别是水泥泵车,基本上把欧洲最好的都收购了。这么一搞,国内别人还怎么玩呢,技术技术他们好,市场市场他们强。”梁信说,“所以我们也想做一单,就做水泥泵车,日本有一家,比欧洲那几家不差,就是规模小一点,叫横滨建机,是家民营企业,我看到他们是家族企业,我觉得能卖。”

“那进展怎么样呢?”

“就是不知道然后怎么做啊,我还在想找同学咨询一下呢,呶,你就来了。”

“这事很典型,正是我们的工作。我们帮你问问呗。”郭柯说。

“那好啊,老同学,多谢你帮忙。”

“你别说帮忙的事情,我们到时要做财务股问的。”


 

“横滨建机……”谭墨嘴里嘟囔着,“Yokohama Kenki……”他一如既往地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在两个指头之间绕来绕去。

Morris,这个沪江建机是上海市国资委下属的一个企业,在国内建筑机械领域不算一线,但也是二线里最有竞争力的,特别是一些小型道路养护机械,他们这次想收购横滨建机,是因为国内三家巨头收购了欧洲的水泥泵车巨头,行业有些整合的趋势,他们董事长绷不住了。”郭柯说。

“我老觉得这个事有些蹊跷,这种地方国企吧,咱们最好和一把手还有地方国资委都聊聊,你知道吧,没有和最终决策者碰,都算不得拿到最终的确认。”谭墨说。

“那我让梁信约约看,他级别不高,得试试看。”

“约不成,就说明他们董事长对这事不重视。咱们这种并购的事情,如果老大不重视,基本上没有能做成的;老大重视的都不一定能成功,对吧?”谭墨说。

不想梁信很爽快,只是解释,因为董事长在欧洲考察,所以如果等考察回来再见更方便。

郭柯有点为难,“哥们儿,我下周去日本,如果等那之后我们才见,我们和日本方面的沟通就得等我见完你们再安排去一趟日本,是不是?你们如果不着急,当然可以这样。”

梁信想想,说,“我看看能不能安排个电话会,如何?”

最后还真安排到第三天头上,沪江建机的董事长和谭墨开了一个电话会,两个人聊得还算愉快,对方不断表达自己的积极性,希望谭墨能够帮助联系好横滨建机。

挂了电话,谭墨对郭柯说,“好的地方就是,一趟日本解决两件事;不好的地方就是两线作战,我担心你们精力不够。”

“拼一把吧。”郭柯笑笑。

“我跟东京办公室打个电话。”谭墨指着椅子,“你一起听听。”

谭墨几年前是从东京办公室调过来的,他和东京办公室投行的总经理松田左之算是有师生之谊的。“松田桑,好久不见。”谭墨拿起电话,手里继续把玩什么东西。

“我们有两个中国客户,都对日本企业感兴趣。为什么都对日本企业感兴趣?日本企业好啊,就像松田桑一样好,哈哈,我哪里是开玩笑。”谭墨正正神情,把启迪电器和沪江建机的需求都说了一遍。

“对,Big CameraSakuraLaox、横滨建机,就这几个企业。你帮我们问问呗。什么?要沪江建机的介绍?启迪电器呢?不用啊,日本人都知道?明白。”

挂了电话,谭墨满面春风,“该准备什么就去准备吧。”

郭柯点点头,“Morris,我有个问题,日本的国家安全审查严格吗?”

“审查……”谭墨想想,“基本就是收购完成报送金融厅,没什么太多审查。不过……你们做做就知道了,企业内部决策很慢,和有政府审查区别也不大。”

郭柯点了下头,向外走,终于看清楚,谭墨手里把玩的是一个檀木的发卡,他指指发卡,朝谭墨竖了一下大拇指,谭墨一低头,“Shit。”

这时谭墨又接到一个电话,他皱皱眉,接了,“薛总……”


 

El最近很恼火,她以前只跟着谭墨一个人干活,再之前也就是在David还在做北京首代时也协助一下David的工作,她从来没有同时服务两个以上领导的时候,尤其远离香港乃至伦敦这种政治中心,她每天都比较逍遥。

最近不是了,Jean找她谈过话,起初想让她在越安证券里担任一个实职,比如投行业务联席负责人什么的,支持越安证券高管的工作,她不愿意,毕竟自己已经有孩子了,不想承担出差太多的工作;可是而后Jean挖来一个从华尔街回来的投行人担任这个职位,还要求El对其多帮忙。

Leo Teo也不是不声不响,他尽管和谭墨有着划香港分治的默契,但他也同时以谭墨的领导自居。因此,Leo时不时会和北京这边联系,要求促进北京和东南亚业务的合作,这当然也是El要来对接。

这样她的老板就越来越多了。尽管宁彩也很能干,但毕竟架不住老板太多,El一开始还和谭墨抱怨一下,可是后来她发现,谭墨也抵挡不了JeanLeo,她觉得,该自己想想办法了。

正好远东船业的方翔找她,她欣然前往。结果她从方翔那里知道一个很有趣的消息,廖总高升了。

经过了南洋船业几十年的打拚,在远东船业又作了一次华丽转身,这位老船长终于开始驾驶更大的船了,他下个月将在南部某省履新省长一职,算是赶上了由商入仕的末班车。

而这件事情最大的影响是,少壮派在远东船业的上升,新的董事长提拔总裁助理方翔为集团CFO,而且提出远东船业未来的发展,将以海工继续作为船舶主业的重点发展方向,同时通过各种手段提高非船舶业务的收入。

“恭喜恭喜啊!”El听完以后,抬起酒杯,对方翔致以祝贺。

“别忙,故事讲到这里,和薛总还没有关系,对不对?”方翔说,“这里才算有点关系。我奉命要组建集团的财务公司和投资公司。这个投资公司嘛,现在我缺一个总经理,帮我打点工作。”说完,方翔盯着El看。

“您是说我呢吧?”El歪着头,笑了,“我何德何能啊。”

“我不打诳语,”方翔很严肃,“薛总,说实话,我们是看见南方工业集团这么做,我们也觉得应该这么做。集团以前有财务公司,但是我们想把非银行业务做起来,所以要我组建更加专业的团队,这个我会计出身,不怵;但是这个投资公司,我思路不太清楚,说实话,看在咱们一起做过项目,我对您的专业素质是肯定的,您要能带着团队一起来,我更欢迎。”

“领导,您对我这是知遇之恩啊。容我考虑一晚,明天上午一定给您汇报,如何?”El看着方翔点头同意,也笑了。

El的先生本来在证监会工作,在中组部挂职了一段时间之后,又回到了证监会,负责对创新业务的研究工作。听到El说的机会,没有犹豫,就说,“我觉得这个机会很不错。”

“会不会很辛苦?”El抱着先生的脖子,“我现在的重点是孩子。”

“国企的工作,可忙可闲,看你怎么做。我最看重的是,这种类似创业的元老地位,以及国企厚实的社会和财务资源。最起码,这次变成买方了,比你现在卖方的工作肯定有意思。”

“我要辞掉的可是一个薪水不错、性价比很高的工作啊。”

“你薪水也四、五年没涨了,而且我觉得你在这里也就这样了。北京在怡华银行里肯定算不上核心地区,除非你调回香港,否则也没有什么提升机会。再说了,你看看每年往我们会里上交材料的券商有多少是外资投行的,我觉得你们那个越安证券做不了太大,做大了也不是你的。现在离开,风风光光,一点也不可惜。”

“我听你的。”El说。


 

谭墨带着郭柯到达东京成田机场时,已经是黄昏时候,郭柯第一次到日本,自是一切新鲜;谭墨一路轻车熟路,带着郭柯从东京站七拐八绕地走出地面,直接走进一处“樱花宾馆”。

办好手续,谭墨看看手表,“放了行李,10分钟后楼下见?”

郭柯放了行李下楼时,看到谭墨已经换了一身轻便装扮,便解开领带,放到西服胸兜里。谭墨笑笑,“只有我们两人,不用太过正式。”

在逼仄的小街里继续七拐八拐,郭柯看到前面就是一条高架的斜坡,逐渐抬起高出地面,心里不由感慨日本真是寸土寸金,把空间利用到极致,因为他看到,在这高架斜坡之下,都挤了两三家餐厅的门面。

谭墨看到其中一家门面,紧走了几步探到窗口往里看看,又摇摇头,便带着郭柯继续走。郭柯好奇地问,“你往那家店里看什么呢?”

“我当年在日本读书时,就在这里打工。”谭墨说,“店名没变,我便想看看是否还有熟人,不过看了一眼,已经没有了。”

郭柯点点头,“毕竟十多年了啊。”

“其实这里很多小餐厅,开一百年都不奇怪。”谭墨说,“日本人很有长性,特别珍视家族产业,不少人出去读了书,见了世面,最后还是回家继承家业,卖卖拉面什么的。”

“这样啊。”

“你来过日本吗?”谭墨扭头,突然想起,“啊,对,你没来过。”他坏笑地说,“今晚想去哪里?我带你去歌舞伎町怎么样?你开开眼?”

“哈哈,老板您开玩笑了,您要去的话,我不能当电灯泡碍眼啊。”

谭墨笑笑,找了一家拉面店,掀开门帘,走进去,老板往前来迎,两个人半弯着腰说了半天话,然后谭墨带着郭柯落座。

“你们认识?”

“不认识,这是寒暄。你们文化人不也讲究这个吗?”谭墨笑着说。

说是面馆,其实很小,就是围着后厨的一排座位,所有人都是肩并肩坐着,面向厨师,背向门口。

“这家无敌家,是东京必吃拉面店之一,我点一份黄金翡翠拉面,你来吧。”

郭柯也点了一份,放下菜单,环看四周。

 “你来东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谭墨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去看看东京大学、早稻田大学还有浅草寺。”郭柯说,“不过看您的时间安排,毕竟过来是工作嘛。”

“你看看你的生活,简直是个清教徒,呵呵。”谭墨说,“人怎么能没有欲望呢?你不追求欲望,你就没有追求。”

“老板,说起欲望,我也真有点困扰。我有一天突然想到,为什么垃圾食品都很好吃呢?这说明口舌之欲往往同健康是背道而驰的啊,所以欲望,真的是挺危险的啊。”

“一派胡言,你简直是要走火入魔的节奏。”谭墨拿起一个天妇罗,“这垃圾食品都已经是垃圾了,还不好吃,怎么能成为食品?越是垃圾食品,肯定越好吃啊。这恰恰说明,欲望是好的,顺应人性的啊。”

郭柯指指餐盘里的豆腐,“可是,日餐不是讲,清清淡淡才是健康吗?”

“那好歹也是口舌之欲啊,”谭墨说,“饮食男女,饮食男女,你现在偏科太严重,我总觉得这样不能持久。”

郭柯笑了,“老板,你是持久的,我们都知道。”

“你就是嘴炮厉害。”谭墨也笑了。


 

第二天见到松田左之时,谭墨和郭柯坐地铁到了涩谷站同他们会合。

松田左之看上去应该是50岁光景,他穿着一身黑西服,系着蓝色领带,衬衣的领子沿着边缘有着一条蓝线钎边,西服胸花是一个深蓝色的手帕。

他看到谭墨时,微微一笑,三步并作两步,和谭墨紧紧地拥抱,“谭桑,你越来越年轻了!”

谭墨抱着松田,拍拍他的背,“松田桑,你才是更加意气风发了!”

看到郭柯,松田微微一鞠躬,郭柯赶忙鞠了一个更深的躬,松田看到意味深长地一笑,“郭桑一表人才,难怪谭桑很夸奖!”

Big Camera总部离涩谷地铁站不远,跟着松田七拐八拐就到了。郭柯看到一路上,很多小店都没开门,门口的装扮应有尽有,从古朴典雅的手信店到二次元的游戏厅,什么店都有。

Big Camera总部的几个干事接待了他们,和松田、谭墨又是两两90度鞠躬地寒暄,郭柯也忙跟着鞠躬,嘴里也说着“孔尼奇哇”(你好)之类的日文。

落座之后,松田和对方便开始用日文交谈,谭墨看此情况,便和郭柯悄悄说,“你先假装能听懂吧,后面出来我告诉你聊得什么。”

不过很多话通过双方的表情互动能猜得七七八八,郭柯看到对方中间那个人看到松田说了几句话之后,就把目光挪到谭墨和自己身上,自己于是立刻微笑,然后对方嘴里就复述了一遍“In-La-I-Ten”(启迪的英文,enlighten),然后松田立刻“嗨-嗨”地又说了一通,然后两个人又开始会心地大笑,然后对方又说了几句话,松田忙摆手,又指了指谭墨和郭柯,谭墨这时又说了几句,一只手按着自己的胸口,一只手貌似是假装推开对方,对方忙“嗨-嗨”地附和,然后说了一句,“索达斯内”(原来是这样)。

又聊了两句,就基本一个小时了,松田和谭墨就起身告退,三个人走到电梯口,对方也一直送到电梯口,双方便再次90度鞠躬,直到电梯门严严实实地关上,松田和谭墨便送了一口气地站直了。

郭柯见此情况,便问道,“他们问咱们能不能做他们的顾问,您说咱们已经是启迪的顾问了,是吗?”

“你能听懂啊?”谭墨惊讶地说。

“我看你们手势和表情那么丰富,猜出来的。”郭柯说。

“郭桑好悟性,真是一表人才。”松田说。

中午回到东京站吃了一点便饭,松田便带着他们去Laox,这次寒暄环节和上午差不多,只是后面对方正中央的人听见松田的一番说法之后,也复述了一遍“In-La-I-Ten”(启迪的英文,enlighten),然后就说了一堆别的话,郭柯看到他没有朝自己和谭墨点头,暗自猜对方可能有所保留,他使劲听着对方说话,貌似听到“Su-Ning”(苏宁)的话,他想,估计对方是在比较启迪和苏宁吧。

这时谭墨抓住对方沉吟的一刹那,张嘴说话,令郭柯惊讶的是,谭墨这次说的是标准的英语。他用英语仔细地解释了启迪和苏宁在国内的竞争格局,专门强调了启迪在过去两年超过国美直追苏宁的迅猛态势,还分析了两家公司在香港分别做的并购项目目前的效果,介绍了启迪在收购后的管理风格等等,还强调了启迪不需要全部收购Laox,收购一部分股权就能保证战略合作,中国的市场很大,对Laox很有吸引力等等。

结尾的时候,Laox的团队也是一样非常礼貌地把他们送到电梯口,再一次,三个人和对方对着90度鞠躬,坚持到电梯门关上。

电梯门关上的一刹那,郭柯笑着问,“您怎么说英文了?”

“他们拿苏宁压我们,我们得争回主动地位,所以我就说英文了。”

松田也点点头,“在日本谈业务,有时英文会更容易获得对方重视。”


 

在到Sakura的路上,松田突然回头对谭墨说,“横滨建机的会议,我安排在大阪了,因为他们的大股东是安藤家族,总部在大阪。明天下午再出发,上午留给你会会老朋友。”

他说完冲郭柯笑笑,“必须现在说,一会儿和Sakura见完要一起晚饭,到时候一喝酒怕就忘了。”

Sakura谈的不错,谭墨也没有再飚英文,对方领头的是一个会长助理,也比前两家公司参会的人级别高,须发皆白,非常庄重。

松田和他们聊得很是入港,谭墨也时常加一两句话,对方便会心一笑。

看上去两边聊得都很充分了,松田抬起手表,看看,对方见状,也抬起手表,看看,于是说,“既然是7点了,咱们一起晚饭吧。”

松田和谭墨便点点头,一群人一起往出走。拐了几个街角,突然感觉周遭开始热闹起来,郭柯看到周围满是商场,人来人往,视野里充满了霓虹灯。

走到一家餐厅门口,松田和对方的会长助理先是谦让一番,然后谭墨和对方的二把手又是谦然一番,郭柯见状也和对方的代表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被对方让进了餐厅。

餐厅一进门正对着一张巨大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美国人。松田和会长助理耳语了半天,谭墨在后面也惊讶地问了几句,然后一堆人走进一个雅间,落座又是一番谦让。

Sakura的第三个代表负责点餐,他同服务员聊了几句,点完菜,意味深长地和郭柯说,“郭桑,你能吃刺身吧?”

郭柯忙点头。

会长助理这时也定睛看了看谭墨和郭柯,用英语问到,“谭桑以前在日本生活过?”

“工作过近10年吧。”谭墨说道。

“近10年?谭桑看上去好年轻,不像有10年工作经历的年龄。”会长助理说,“既然这样,谭桑今年有35岁?”

40岁虚度,呵呵。”谭墨说,“会长先生今年有50岁吗?”

40岁真是好年龄啊!”会长助理拍拍松田的肩膀,“我和松田桑是大学同学,我们都是53岁了。”他又看看郭柯,“郭桑看上去也就25岁吧?”

30岁了,让长辈见笑。”郭柯说。

30岁,好让人羡慕的年纪啊!”会长说。

“你是说好让你羡慕,还是让爱人羡慕的年纪啊?”松田打趣说。

“咱们这种年龄是咱们找爱人,郭桑的年龄是爱人找郭桑啊!”会长举起酒杯,“干杯啊,为了郭桑的年龄和爱人!”

谭墨悄悄跟郭柯说,“爱人(A-I-Jin)在日语里是情人的意思,这里喜欢这么开玩笑,你得入乡随俗。”

这时每个人面前端来一个小盘,盘里是一快红白相间的肉片,郭柯身边Sakura的代表说,“郭桑,这是马肉刺身,希望您能够喜欢。”

“这是马——?”郭柯心头一震,他以前吃过生鱼,还真没吃过马肉,不过他想既然是入乡随俗,就不妨尝试一把,他蘸了芥末,把马肉含到嘴里,感到好似一片大雪花,在嘴里融化了。

太好吃了!郭柯不由得挑起大拇指。

他在举起马肉到放进嘴里的一刹那,雅间里的人都屏息凝视地看着他,他们的眼光一直跟着那片马肉,从盘子到郭柯的嘴里,直到看到他咽下去,又都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不约而同地深深地长出一口气。

然后便开始两两敬酒,郭柯看到一瓶一瓶的“黑白波”被拿到雅间里,倒空了便拿走,直到他的头开始飘,飘在醉醺醺的云里面。


十一

 

酒醺宴罢,两边的人都搂作一团,勾肩搭背地从餐厅里往出走,没有长幼亲疏,可是走到餐厅门口,便又立刻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相互90度鞠躬道别。

把松田也送走了,谭墨意兴正酣,他给了郭柯肩头一拳,“这里就是六本木了,你要再找个地方喝一点吗?”他搂着郭柯继续往前走,步子有点拌蒜,嘴里还说着,“你看,你已经到这里了,东京最容易找到爱的地方,你也没有堕落,是不是?”

郭柯扶着谭墨,又是七拐八拐,听着谭墨的直觉,居然又找到一家居酒屋,走进去,老板娘迎上来,忙引路落座。

谭墨还想点清酒,被郭柯拦下,谭墨见状笑笑,“也罢,”他就点了两瓶啤酒,“啤酒总是要的,要不会被老板娘笑话。”

“刚才咱们吃饭的那家餐厅,为什么有一个巨大的美国人头像啊?”

“啊,那家啊。”谭墨见郭柯问,就随意地说,“那是日本一位非常有名的电影导演投资的餐厅,据说是为了他的一位美国朋友。”

“啊,他们的感情得多好,才能用投资一个餐厅来表达啊!”

“也是有意思的故事,这位导演在美食方面颇有建树,他提倡的‘一餐定魂’在日本深入人心。有一次他在东京吃寿司,看到对桌有一个老美在吃,夹起一个寿司不会吃,这位导演就用手势教那个老美吃。后来他们就交了朋友,每次老美来日本,这位导演都带他去吃最好的寿司。后来导演去好莱坞领奖,老美邀请他去自己家用餐,导演去了才发现,老美是好莱坞的一个投资人,为了款待日本导演,专门请了墨西哥的大厨到自己加州的家做饭。款待的第二天,日本导演的大作获得好莱坞大奖,心里总觉得获此殊荣和美国朋友的款待不无关系,于是决定感谢美国朋友。”

“于是建了这家餐厅?”郭柯瞪大了眼睛。

谭墨点点头,“是。”他喝了一大口啤酒,“人心太深,深不可测。有些人,有些时候,你无微不至地伺候了半天,他也不一定觉得和你交情好;可是有些情况下,就这么几顿饭,居然能得一个至交。有意思吧。”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窗外熙来攘往的人流,突然说,“El要走了,她辞职了。”

El姐辞职了?”郭柯更是惊讶,“她要哪里高就啊?”

“远东船业,去国企了。”谭墨喝了一大口酒,清苦的啤酒显得愈发的冷,激得他打了一个寒颤,“迟早的事情,我意料之内的事情。”

“老板也别伤心,El姐自有她的考虑,这兴许还帮助我们和远东船业更多合作呢。”郭柯宽慰谭墨。

“我伤什么心啊,”谭墨摆摆手,“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他扭头把西服重新披在肩上,“投行啊,就是现世报。没有过去,没人稀罕;也没有未来,因为真的没有。就是看现在,现在好就人才济济;现在不好就一拍两散。”

“不至于这么凄凉吧,哈哈,老板,您说的还是太伤感了。”

“不是啊,这就是咱们这行的本性啊。这个行业只给你现在,不给你将来,你的将来都得自己思考探索,你在这里苦苦熬过每一个现在,然后到你想有一个将来时,你就自己去找。”

“那您什么时候想有个将来,提前告诉我,我还说一直跟着您呢。”

“嗨,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拍死在沙滩上。我谭墨的将来,就是让你们拍在沙滩上,你们浪的好,我心里其实还蛮知足的。”

“您玩笑了,您想好了将来,我就跟您去找将来。”郭柯说。

Kevin,你终究有一天,要站在自己的脚上的。咱们这行吧,你看风光,但是起点还高啊,又辛苦,熬得老大不小,终究也还没有自己的将来。你跟着我找将来,将来还不是你自己的,你要找一个自己的将来,我作为师哥,才替你高兴。”

郭柯重重地点点头,一波又一波的醉意把眼仁烧得灼热火辣,他痛痛快快地喝下一大口啤酒,苦涩的口感穿喉而过,胸里的火烧的正旺。


十二

 

郭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很懊恼,因为本来想趁上午自由活动转转自己感兴趣的景点,这样看起来,估计是够呛了。

手机上则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日本的电话,他以为是松田,便打回去,学着说了一句“Mo-shi Mo-shi……”

“日语不错啊,果壳桑,你来日本不告诉我!”对方先怪罪郭柯了。

“付梓?”郭柯一激灵,因为太吃惊了,不过老同学的声音,还是听得出来的。

上次在北京一见,得知付梓要筹备一个“实体经济导论”的研究项目,后面就不甚清楚,又很久没有联系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东京啊?”郭柯惊讶地问。

“闲言少叙啦,你在樱花宾馆,对吧?我离你很近,中午一起吃饭吧。”

郭柯说,“那咱们哪里见?”

“斑鸠拉面,我把地址发给你,咱们半小时后在那里见。”

郭柯怀着极其好奇的心情,往两个人会面的方向走,他发现从酒店出来直接下地铁站,然后沿着地铁站按照指示从一个出口走到另一个出口,非常简洁明了。

斑鸠拉面在东京站一番街,是著名的“动漫街”。郭柯看到各种动漫人物的玩具店,也不由地边走边看,走到斑鸠拉面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店门口,双手抱肩,朝郭柯笑。

几年不见,付梓更消瘦了,穿着中规中矩的黑西服。

“付桑!”“郭桑!”两个人紧紧地拥抱。

付梓站在店门口的一个仿佛饮料自动售卖机的机器面前,开始掏钱,“你要吃什么?在这里先买好食券,进去直接拿券领餐就行。”

两个人点好了拉面,进去坐下。郭柯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呢?”

“你们老板谭总是我导师的学生,他昨天跟我导师联系过。”付梓笑笑说。

“导师?”郭柯问,“你来读书了?”

“是啊,我想研究研究产业空心化的问题,就申请了一个早稻田大学的研究项目。”

“恭喜恭喜。”郭柯说道,“你这样背井离乡地来这边再读个书,投行还做吗?”

“先不做了,”付梓说,“咱们班那个奖学金,这两年选出来的孩子都很棒,在外面留学交换,见了不少世面,我和他们聊起来心里也痒痒,而且我还是想好好把实体经济这个话题研究一下,争取把这本书写扎实了,所以我就看哪里有合适的研究项目,申请过来了。”

以前读书的时候,付梓和郭柯还有几个同学,经常在几所大学的校园里串来串去,蹭好听的课,也偷偷欣赏过好看的姑娘,还去旧书店淘书,有时也找个好天气骑车满北京转转。毕业以后这些年,固然是不能一起做这些事情了,但是彼此还经常联系,所以说起来以前的事情,特别的亲切。

两个人聊得热火朝天,好似回到了大学时从西溪大学旁听完课飚着自行车回到东升校园的夜晚,那西风被自行车切开,打在脸上,生疼,却因为车速太快,打完便被远远的甩下。

“郭柯,你再过来,咱们再聚,要不这次你从大阪回来就聚吧?”


十三

 

到大阪时天色已经傍黑,从新大阪车站出来,松田带着没有出站,顺着地下道直接走进一家酒店,他看看表,“放下行李咱们就出来,带着郭桑到梅田展望台瞭望一下大阪城市风光?”

梅田展望台是在一对双子塔中间的连廊,三个人上了展望台,看着窗外,谭墨突然说,“回去估计就要忙起来了,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在这里多呆一天,从大阪直接回香港。这样你在这里玩一玩。”

郭柯想想,“您给我一天假,我感恩不尽啊。”

谭墨笑了,指了指远处一幢灯光璀璨的白色建筑,“那里是天守阁,丰臣秀吉修建的,又叫大阪城,你听说王洛宾那首歌吗?‘达坂城的姑娘’真漂亮。”

松田哈哈大笑,“这哪里是同一个地方,谭桑,你太逗了。”他扭头对郭柯,“不过大阪城的姑娘也非常漂亮,郭桑正是好年龄,姑娘找郭桑;不像咱们,咱们找姑娘。”

被两个长辈打趣,郭柯也自嘲地笑了。

他扭头看到外面,大阪城市全貌尽收眼底,有鳞次栉比的商厦群,也有庭檐错落的居住区,当然也有雄伟壮丽的古籍,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是一座波澜壮阔的城市,仿佛能听到它的脉搏,有力地跳动着,苍老而又年轻。

谭墨说,“去吃饭吧,要不带郭桑再去道顿崛逛逛?”

松田翘翘大拇指,“谭桑好记性,你也有十年没来大阪了吧?”

“哈哈,十年没来,我也忘不了关西商人的味道。”谭墨带着打了一辆出租车,穿过一条河,道路两侧的霓虹灯越来越密集,到后来基本就走不动路了。谭墨说,“下车吧,到了。”

道顿崛是在阡陌纵横的河网上的几个街区,巨大的霓虹灯播放着夸张的广告,大老远郭柯看到一只巨大的螃蟹标志,谭墨说,“就这里吧。”松田再次翘大拇指。

“这家蟹道乐是日本螃蟹料理的龙头,”松田说,他坐好点菜。

谭墨拿起味增汤,“你看日本,关西和关东号称风格迥异,你看这味增汤,大阪这里就加了炸豆腐。”他一边喝,一边咂摸,“巨大的不同,就是一块炸豆腐的差异。”

帝王蟹上来的时候,谭墨一边拨蟹腿,一边扭头问松田,“松田桑,安藤家族还是安藤理忠负责吗?”

松田点点头,“还是安藤理忠。你认识他?”

“差点成了我大舅哥,呵呵。”谭墨笑笑。

“谭桑,你和安藤利子小姐谈过朋友?”松田惊讶地说。

谭墨点点头,“我们是早稻田的同学。当时如果不是安藤理忠以我‘归化’并为安藤家族工作为我们婚约的前提,估计我就娶了安藤利子了。”他得意地一笑,“错过也好,要不我怎么能加入了怡华银行,然后跟着您松田桑工作呢。”

“什么是‘归化’?”郭柯问。

“就是加入日本国籍,取一个日文名字。”谭墨说。

“你倒是方便,你叫Morris,你可以叫‘毛利’,哈哈。”松田笑着说。

“我可不换,谭墨谭墨,爹妈取的名字,怎么能轻易改了。再说了,不能换成日本国籍,万一哪天我回国还能选个人大代表呢?是不是?”谭墨打趣道。

 


十四

 

 “那明天和安藤理忠谈这件事情,谭桑,你有什么建议?你们之间会不会不太愉快?”松田问。

“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估计问题不大吧。”谭墨想了想,“自然要松田桑你主讲,我还在一旁辅助,安藤理忠是个公事公办的人,没那么多顾虑,关西商人嘛。”

回去到酒店也很快,三个人各自回房睡觉。郭柯躺在床上,想着在东京见到的公司,喝过的大酒,和付梓匆匆的聚会,还有谭墨十多年前一拍两散的爱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感到外面下起了雨,雨声太大吵醒了自己,不,不止是雨声,貌似电话在响。

他站起身接电话,是久未联系的宁彩,她对他说,她要离开地球了,去火星生活;她对他说,在地球上好好生活吧;她对他说,火星也许更适合她。

什么?去火星生活?郭柯打吃一惊,他仿佛又看到宁彩的面孔,从他眼前逐渐模糊,这不是一个电话吗?

他惊醒了,外面果然在下雨,不过没有电话。

第二天一早,带着对奇怪梦境的忐忑,郭柯跟着松田和谭墨去见安藤家族。

比想象的要老一点,安藤理忠是一位50岁左右的中年人,穿西服,没有戴领带。

他看到谭墨,紧盯着看了一眼,“谭桑,好久不见,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在怡华银行。”

谭墨忙点头,“是啊,跟着松田桑十多年了。”

松田忙摆手,“谭桑现在是怡华银行亚太区投资银行业务的总经理,怡华银行全球最瞩目的新星。”

安藤点点头,示意大家坐下,他耐心地听完松田介绍的沪江建机的情况,频频点头。郭柯心想,看来他对这家公司挺认可的。

最后松田都介绍完,说,“安藤桑,沪江建机对和横滨建机合作很感兴趣,我想如果沪江建机在横滨建机里入一个股份,或者两边相互持股,不知是不是可能?”

“其实,”安藤说,“我来介绍一下横滨建机的情况吧。”然后他又花了半个小时介绍横滨建机,不断地强调横滨建机现在业务优势和发展势头,最后说完以后,盯着松田、谭墨和郭柯,目光依次扫射一遍,会议室里安静地能听见曲别针掉到地上。

“你们是不是想把横滨建机全卖了?”谭墨突然打破了安静。

“谭桑,这个问题好唐突,呵呵。”安藤微笑地歪了一下头。

“我看石川岛之前就出售了他们的建机业务。”谭墨说,“井观和洋马都在和中国人谈,我觉得也是迟早的事情,现在的时点,卖股权正当时。”

松田拍拍谭墨的手,示意他停一下,正要拿话周旋,不想安藤开口了,“谭桑说的很对,现在卖正好。不过,”他狡黠地笑笑,“你们做不了我们的财务顾问了吧?”

松田看了看谭墨,“我们也没有和沪江建机锁定,所以可以做安藤家族的财务顾问。”

卖方顾问可以代表卖方选择多家买方,而买方顾问只能代表一家买方,所以投行肯定是更倾向于卖方顾问的,松田自然是优先选择卖方。

“可惜其实出售程序我们已经在筹备了,我们常年的财务顾问是大和证券,他们已经进场了。所以,”安藤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谭墨,“你们赶紧和沪江锁定了吧。”

 

 


十五

 

“哦,”谭墨镇静地说,“那么你们的出售程序怎么考虑的?”

“半个月后提交非约束性报价,四个月内交割。”安藤说。

“这……”谭墨想了想,“非约束性报价的时间有点紧,我担心沪江建机反应没有这么快。”

“那我爱莫能助啊。”安藤说。

松田说,“安藤桑,我们再做做内部工作,我们对沪江建机和横滨建机的合作还是有信心的。”

走出安藤家族的办公室以后,谭墨摇摇头,“这个人还是这么难说话。”

“不要紧,”松田拿起电话,哇啦哇啦地说了半天,挂了电话对谭墨说,“我问了大和证券,他们的确已经进场开始准备,据说已经有一两家意向买方签订了保密协议拿到资料,不过他们对沪江建机很感兴趣,表示愿意去劝说安藤家族给沪江建机额外的一周时间。”

“好吧,虽然还是有点紧张,但是还不错了。”谭墨说。

“那么咱们两头准备,你们让沪江建机赶紧签订保密协议。”松田说。

郭柯点点头,“我来办吧。”

因为项目紧张,既不能在大阪逗留,也来不及回东京,郭柯直接从大阪坐飞机回香港,于是路上给付梓打了一个电话解释,付梓哈哈一笑,“工作当然要紧,我在东京和同学聚得也不多,下次你再来东京一定告诉我,好好和你不醉不归。”

到了香港已是晚上,郭柯闻到香港那熟悉的气息,海风里带着一点点海味干和香水混合的味道之后,才惊觉自己已经半个月没有在香港。先是出差上海,匆匆回来又辗转几地,和谭墨这次在日本又是一个礼拜,漂泊日久,已不自知,于是自嘲地一笑。

在西环豪庭的房子已经住了六七年,和自己做投行的日子基本一致;旁边有一位从未谋面的芳邻,每晚高跟鞋咔咔作响地回到家,每早再咔咔地离开,想是比自己还辛苦。郭柯躺在床上,听着空调的声音,渐渐忘掉今世的劳累,睡着了。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就被电话吵醒,原来是妈妈,妈妈急匆匆地说,“你回到香港了?日本据说半小时前9级地震,吓死我们了。”

9级地震?”郭柯惊呼,忙宽慰半天自己的母亲,然后上网查看新闻,惊闻日本东北方向的福岛遭遇史无前例的海啸,伴之8级以上的地震,日本其他地区同样受到灾难影响,灾难影响尚不知情。

付梓!付梓还在东京呢!郭柯猛地省悟,从床上跳起来,找付梓的电话号码,手哆哆嗦嗦地拨过去。

关机。

再拨。

关机。

手机除了在机主关机的条件下,还有什么情况下,是关机的?

电池没电?

手机进水了?

还是……?

 

 

 


十六

 

郭柯疯狂地在网上搜索东京的信息,没有消息,没有一个人,发送哪怕一条来自东京的消息。

更何况即使是他们发送了,我最关心的也是付梓的平安啊!

付梓,你怎么样啊?郭柯的心揪得紧紧的,他在想这个老同学,现在在做什么。

更何况,本来他可以先回东京和付梓聚聚的,因为工作他就直接回香港了。太可恶了!我为什么那么着急回来啊。

他突然脑海里浮现出松田的面孔,还有好多这次去日本认识的朋友,他们都是鲜活的面孔,他们脚下的岛屿,在刚刚地震了。

虽然两国之间有过战争,虽然到现在两国之间仍然有很多难以消化的争议,但是具体到一个个鲜活的个人,他们的安危,一下子都变成郭柯关心的事情。

郭柯打开电脑,连同付梓还有所有这些日本的朋友,他都发了一封信,询问平安。

很快,付梓就回复了,“我一切都好,东京的楼就是摇晃了一下,只是估计保平安的电话太多,我的电话打不出去,估计你们也打不进来。放心吧。”

郭柯松了一口气,浑身无力地瘫倒在椅子上,幸好。

生命真是脆弱的,每一天我们活着,都应该对自己说万幸。

后面几个月郭柯忙得像飞起来,他手里有一个IPO项目要做路演,于是他便跟着Teresa全世界跑了一大圈,攒了一大把登机牌。

沪江建机的非约束性报价所幸在安藤家族最终结束这一轮报价的前夜完成并签字盖章发给了大和证券。不过在获得了信息备忘录之后,沪江建机对横滨建机又有过质疑,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发现横滨建机的负债率很高,高过他们的想象;不过所幸的是,他们的董事长力排众议,通过了非约束性报价,郭柯当时还长出一口气。

启迪电器中间拖了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怡华银行联系了启迪电器好几次,也没能推动他们的内部决策,直到郭柯在伦敦路演的时候,接到了高明的电话,说Laox终于卖给苏宁了,郭柯把这个信息发送给启迪电器,他们才决意尽快推动对日本企业的考察。

然后启迪电器就要求在一周之内,能够促成在日本几家潜在标的的考察之行。郭柯心里暗暗叫苦,自己的日本签证申请了几次,都是单次往返。秘书Emily也没有办法,她解释说,日本那边手非常紧,尤其是郭柯因为一直在外面路演,所以护照递进去的晚,所以没能拿到多次。

到启迪电器要出发的时候,谭墨手头又一堆事情,脱不开身了,他和Teresa商量了一下,便给启迪电器解释了一下,叫郭柯带队,高明跟着。

到了东京,郭柯还想找付梓聚聚,但不巧他带队陪客户不能够离队,晚上喝的有点高,喝完便在酒店门口四散。郭柯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刚刚给手机装了微信,还没有查找自己的好友,于是在微信里看看通讯录的好友,一口气都按了加好友的请求,然后靠着床喘着粗气。

这时他发现一个好友请求被接受的通知,他定睛一看,是宁彩。

宁彩,好久不见啊。


十七

 

宁彩说,“好久不见,过得怎么样?”

“不错不错,你在北京怎么样?”

“老样子啦,El姐辞职了,现在我累得要死。你在香港吗?”

“我在日本出差呢,估计下周回去吧。”

“好,我到时要去香港,我们大家可以聚聚。”

她回到北京一年了,其实两个人后来也在怡华银行的年会上再见过,宁彩的联系方式郭柯也都有,只是两个人没有再聊过。

所有的过往,都被小心翼翼地包裹起来,就好像那些记忆里,一旦打开,见了空气,遇到明火,能把人烫伤,能把瓦斯点燃,能把炸药激活,于是两个人都包裹着记忆,绕着道走路,心照不宣。

那种小心翼翼,就和当年两个人都有一点点隐隐的好感,也都不说,有点类似,一样的小心翼翼。

当然,后来郭柯的生活里另一个女孩的色彩愈发加重,有一段时间,郭柯觉得,那段经历,就忘了吧,大概就忘了。

也许宁彩在北京已经过上很幸福的生活了,不是吗?我难道不希望她在北京很幸福吗?

这样胡思乱想地过了一夜,早晨郭柯拿烫烫的洗澡水激活了身体,便又陪着启迪电器的客户出发了。

这次日本之行,启迪电器的客户自己也安排了很多项目,除了其他一些更小的电器连锁店,他们也约见了一些地方政府、风险投资基金还有创新企业。

启迪电器的战略顾问对此行的称呼是,“给启迪电器一次启迪之旅”。

说起这位战略顾问也很有特点,他这次陪同公司总经理出行,但是整个行程中,总经理对他恭敬有加,很多时候他背着手走在前面。不过他须发皆白,看上去非常资深,据说以前是地方政府官员,长者为大,所以郭柯也能理解。

从东京出发,经过名古屋,启迪电器的战略顾问临时起意,建议到京都看看,郭柯于是只好随行,所幸高明在身旁帮忙,行程安排也还算顺利。

只是到了京都的晚上,看了清水寺,回到酒店,大家纷纷休息之后,郭柯收到谭墨的电话。

“一切顺利?”

“不错不错。他们的战略顾问看上去资格很老,总经理都敬让三分。今天居然临时要求来京都看看,只好拐了一个弯。”

“挺好,你也顺带逛逛。对了,下周一你就回来了吧?”

“是,肯定回去了。什么指示啊?”

Color下周一在香港,约大家聚聚,到时你一定要在。”

“我肯定要在啊,呵呵。Color这次是回来开会的吗?El姐辞职了,她在北京办公室是不是要高升啊?”

“高升什么高升啊,Color是辞职了,只是她好多关系还在香港,需要回来办理手续。”

“辞职?”

“辞职。”


十八

 

宁彩要辞职了,郭柯想起几个月前惊醒他的那个梦。

宁彩果然去火星了,她不回地球了,这是一个隐喻。郭柯使劲揉揉脸,感觉整个面孔都涌动着血液,热流一浪接着一浪。

这算是她的告别聚会了,这比当年她调回北京,动作还大。

那次,她几乎是不告而别;这一次,她回来,和大家当面说再见。

我要在现场,我要和她当面说再见,当面说希望你过得好。

后面两天郭柯跟着启迪电器的客户从京都南下大阪,又到了神户,最后再回到名古屋,因为一半有心事,一半是陪客户终归拘束,所以郭柯身心都有些劳累。

终于到了周五下午,名古屋的会议结束之后,启迪电器的客户要回东京去箱根,后面就没有会议了,郭柯和高明正在商量是否陪着去箱根,他收到了梁信的一封信。

梁信在信里代表沪江建机感谢了怡华银行的努力,也表达了对横滨建机业务的肯定,但是表达因为公司内部的原因,本次收购必须停止,沪江建机之前对横滨建机提交的非约束性报价取消,之前所有尽调工作得到的怡华银行的支持,表示感谢。

什么?你跟我开玩笑呢吧。

郭柯立刻给谭墨打过去一个电话,谭墨显然已经知道了。

“他的信抄送我了,你立刻给他打个电话吧,”谭墨说,“我听到一个消息,貌似是远东船业要收购沪江建机,因此沪江建机就终止了所有投资行为。唉,又来了一封信,气死我了,你快看看吧,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

郭柯一看,梁信在发给郭柯和谭墨之后,立刻给安藤理忠直接发了一封信,抄送了松田左之,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即因为不可抗力,沪江建机退出此次竞购,感谢横滨建机的支持,云云。

这种跳过中介机构直接和卖方说话的行为,本身是非常有悖行业道德的;更何况是这种中途结束竞购程序的行为。其实尽管非约束性报价没有法律约束力,但是所谓没有法律约束力是针对报出的价格,对于收购意向,卖方通常都会认为,除非尽调过程中发现的非常严重的问题,买方对标的收购的意向就已经确定了。相反地,对于中途退出的行为,如果没有一个很好的解释,卖方通常会认为买方只是想借机来看看竞争对手的内部信息,从最一开始就没有诚意收购。

中国企业走出去早期发生过几次这种问题,后来再说服卖方向中国买方开放数据库的确遇到了不少问题,但是最近几年中国企业表现都很好,所以很少出现这种情况,即使中途不想再做,中介机构也会帮助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说服卖方,让双方不至于撕破脸。

当然,梁信的行为,等于是没有给中介机构足够的时间来反应,所以撕破脸,估计不可避免了。

“你留在名古屋等一晚,我今天先和松田沟通一下吧。这个沪江建机太失礼了。”

“老板,不好意思……”

“你不用不好意思,你只是介绍了这么一个客户,又不是他们的家长。他们缺乏教养,你不用承担责任。”

郭柯扭头给梁信打了一个电话,梁信只是不住地解释,说远东船业给了沪江建机很多压力,希望他们未来不要在建筑机械方面增加产能,多布局港口设备和海工,所以沪江建机只好忍痛放弃。

对于直接给卖方发信,尤其是没有提前和中介机构商量的行为,梁信认为这是他们替怡华银行考虑问题,“我只能这么做啊,我们放弃,这是多么没有面子的行为,是不是我们应该自己直接说好一点?通过你们来说,不是让你们为难吗?”

郭柯哭笑不得。


十九

 

周末的名古屋大学没有院墙,学生很少,街道空荡荡的,时不时驶过一辆车。

滞留名古屋待命的郭柯,信步在名古屋大学的校园里,看到一幢大楼的外墙上挂着巨大的照片,里面的人一头银发,儒雅淡定。

仔细辨认着文字,郭柯发现是名古屋大学在庆祝他们的教授获得了诺贝尔奖。

郭柯对于一些日文实在不懂,便在网上搜索,发现照片是日本物理学家益川敏英,他获得诺贝尔奖的原因是,他和校友小林诚共同提出的“小林-益川模型”,“这个模型是用来描述顶类型和底类型夸克之间通过W粒子弱相互作用的耦合强度,将卡比博矩阵推广到三代夸克,并可以用来解释弱相互作用中的电荷宇称对称性破缺。”郭柯读到。

没懂。

他想起来,在他小学时订阅的儿童科学读物理就有夸克的介绍,那个时候他就知道粒子在质子、中子和电子之下还有一级叫做夸克。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热爱科学的少年,他好奇的是卫星为什么会上天,杂交水稻为什么比一般水稻高产;那个时候,他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期望的是,如果中国有人能登月,应该是自己,或者有比银河还强大的计算机,应该是自己的杰作。

20多年过去了,以前的梦想看来是越来越远了,更可悲的是,以前明白的词汇,现在都感觉越来越远了。

悲哀啊,我们算是彻底没文化了。

下午3点,看到一家面馆,郭柯才想起来没有晚饭,于是挑帘进去,看到一位老者正在默默地看书,看到他进来,便递过来菜单。

各种荞麦面,各种各样,郭柯便点了一份六色荞麦面,有六种颜色的组合。

老者点点头,去后厨做;郭柯环顾四周,在座位边上的柜橱上,有着各式各样的摆设,有木制的鱼,有布娃娃玩偶,有很小的鲤鱼旗模型,看上去都很旧,但很整齐干净。

老者佝偻着背,在厨台上操作,餐厅里安安静静。

这些东西是不是就是这位老者幼年时的玩具?他保留着这爿小店,还有这些心爱之物,伴随着他,孤独相守?

老者颤颤巍巍地把面端上来,便自得地回去读书;郭柯一个人吃这面,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因为店里实在太安静。

他一点点地抿着荞麦面,芥末的味道从他的鼻子里冲出来。

眼泪。

这世界真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守着这个店,一个人吃着这碗面。

但至少他还是在家里,守业安家;我呢?我独悬孤岛。

其实,即使我回到香港,就算回到家了吗?我离北京好远,那座我读过书的城市;我离张垣更远,那座我长大的城市。

我漂泊,我本无心漂泊。

这时谭墨的电话吵醒了郭柯的思索。

“安藤很生气,松田也很生气,所以我们下周二上午必需赶到大阪,道歉。”

“我的签证是单程,我如果今天回去,就没法再入境了。”

“那你就留在日本吧,等三天,周一晚上在大阪见。”

郭柯突然醒悟,这样一来,他就没法回香港见宁彩了!


二十

 

“我也没法和Color聚了,维护客户这是大事,更何况松田都跟我急了,”谭墨仿佛看透了郭柯的想法,“你以为我愿意去跟安藤道歉?我也没办法啊。”

谭墨想了想,“看你也怪可怜的,给你个建议,这两天,你也别在名古屋或者大阪傻呆着,四处转转吧,比如奈良就挺好。”

郭柯拖着行李从名古屋出发到京都再转车奈良的路上,心里充满了懊恼,他好恨梁信恰恰这个时间用这样不妥当的方式直接和对方沟通导致自己不得不滞留日本,他好恨日本大使馆不给他多次入境签证导致他不能回到香港和宁彩道别,他甚至好恨在宁彩回到北京以后没有好好地和宁彩说一次再见……

对呀,这种错过太不值得了。

从奈良火车站出来,拖着行李找到了旅店,郭柯站在旅店外石板路的一端,看着另一端,做了一个深呼吸,去晚饭。

奈良最有特色的一种食品是柿叶寿司,就是用柿子叶包裹的寿司,郭柯坐在小餐馆的角落,拿起柿叶寿司,脑袋里满是乱七八糟的情绪,便不经大脑地都吃完了。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才想起来,我是不是把柿叶也吃了?这个看上去有点类似粽子的食物,是不是也应该撕掉外面的叶子?

郭柯忙在网上查询,发现奈良之所以流行柿叶寿司,是因为奈良相对其他城市地处内陆,古时肉食运到奈良担心不易保存,所以用柿叶包裹,用来防止变质。

原来是防腐的!

我会不会被毒死?郭柯内心充满了焦虑。

在这么一座遥远的城市,地老天荒,天涯海角,我茕茕孑立,还食物中毒了,就不说了。

如果,此时此刻,有一个人,能够听听我焦虑的声音,会不会让我心里平静一点?

没有人,没有人能让我坦然地把焦虑的一面暴露出来,不能暴露。

那么,也许今夜我真的中毒了,这个世界也就不会知道吧。

郭柯喘着粗气,想,我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他突然有一种古怪的想法涌上心头,也许,这种坦然吐露焦虑的对象,应该就是我的爱人吧。

以前觉得,如果有另一个人在生命里,是不可承受之重;现在突然觉得,恰恰是有了另一个人在生命,所有事情才会不易察觉地变轻了,变得可以承受了。

在她面前,我可以承认,自己没那么有力,没那么强大,没那么不可一世,我可以承认,自己是脆弱的,是幼稚的,是渺小的。

有个妻子,看来是真好啊。

郭柯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好多好多情景,有些清晰的渐渐变得模糊,有些模糊的却渐渐清晰,是记忆吗?有些却未见得从未出现;是想象吗?其实每一个身影,他也都能大抵辨认。

也许这些年,每一次错过,都是一次罪过啊。

人生,何怕过错,只怕错过。

郭柯突然又想起这次又要错过和宁彩在香港的聚会,而且是一次本来准备说“再见”的聚会。

连个再见都不让好好地说,世上还有这等错过吗?

罢,罢,罢。


二十一

 

当年半耳听绕梁,墙里桃花墙外落;

而今何处觅寒歌,始知佳人应笑我。

奈良最有名的景点本是东大寺;有东大寺自然也有西大寺,只是西大寺几次大火焚毁殆尽,现在徒留遗迹,游人鲜至。郭柯醒来却想去西大寺散散心,因为他发现夜里不由得流了很多泪,眼睛醒来还有点红肿,人多的地方自然尴尬,散心还是到冷僻的地方吧。

坐城市公交不多时便到,却没想到比想象还要清冷。

零零落落的建筑,透露着江户时代的遗风;而除此之外,便是空荡荡的荒野。

荒野正中的高台,上面的建筑已经全都焚毁,徒留高台遗迹。拾阶而上,站在高台中央,俯视四方,除了空场,便都是空场。

天空中寒鸦飞过,高台便也被一道黑影扫过。

天,没有云;太阳,就是要把大地烤干的劲头。

坐在高台上,郭柯发着呆,突然想起那个夜晚,在东京六本木和谭墨的酒话。

这份工作真是让人骄傲地飞在天上,但是地上,却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鞋。

那种骄傲,像一种信仰,让你沉湎其中,怡然自乐,对于外界的任何诱惑,全然不顾,因为不存在兼容的话语和价值体系。

但是肝脑涂地且呕心沥血的奋斗完青春之后呢?有的人已经被挤走了,有的人选择自己走,有的人留下,继续。

而在这奋斗完的青春中,我们错过了多少,本来可以让我们的青春更有价值的机缘?

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在沉湎并怡然自乐。

酒虽好,小心有毒;中毒之前,请微笑。

郭柯把头深深地埋在怀里,他感到自己傻死了。

所有一切追求过的价值,现在看都是微不足道的;多少日日夜夜的努力,灵光乍现的创新,纵横捭阖的谈判,最后客户一个狗血的原因,就都付之一炬,比阿房宫被毁的都快!

你苦心经营的新世界,只是别人眼里一巴掌就能推倒的积木。

而你这厢醉心经营时,那美好的姑娘,却早已经伤心远去,去火星了……郭柯想,这得是多大的哀怨,多大的失望,多大的不甘,才能让一个人从北京不远万里来到香港,又决意两手空空地回去啊。

因我之错,甚至让她对一座城市失望。

罪,不可饶。

眼泪再一次流下来。

郭柯抬起头,看着灼眼的太阳,真想痛快地喊一嗓子。

他便真的喊了一嗓子,反正四野无人。

我喊了,怎么样?我做一次自己想做的事情,又如何?我做一回自己,又如何?

却不想,远处一个小黑点,渐渐逼近,近了却又朝他招手。

那是一个姑娘,穿着蓝色的长裙,外套深蓝色的风衣,戴着长檐的遮阳帽,风姿绰约。

真没想到,在这里见到她。


第十章互动题

 

郭柯在西大寺偶遇的是谁?

A) 宁彩

B) Ann

C)Cindy

D)余茜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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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基

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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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名北方君子,张家口人,财新传媒副总裁,曾任职于汇丰银行、中信证券,清华大学经管学院首届本科生校友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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